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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这又是一个男孩儿啊,若他平安来到人世,宫中有了两个嫡子,她所生的儿子如何还会有继承天下的指望!同为母亲,她如何不为自己的孩子筹谋?……头一个,还说是心有不忍,这第二个,她未尝不能狠心痛下杀手!

  变了,都变了……早已不是从前,早就回不到从前了不是么?曾以为只要你我坚守,便能抵御一切风雨摧折,原来裂隙早已无声地将你我割裂,所谓姐妹情深一如往昔,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谎言!貌合神离,嫌隙渐重,欺骗着自己能够挽回的同时,早已注定了会是覆水难收……

  玉碎,情折。当白玉镯碎作齑粉,十来年姐妹情分彻底崩塌碎裂。她早已不是当初纯真无邪的闺阁少女,她的心机,早已非我所能预料。她能使出那样阴毒的手段构陷凝碧,不惜把亲儿的八字刻上巫蛊偶人,在绝然斩断一切牵连之后,她如何不能用同样的辣手扼杀我尚在腹中的孩儿……

  是她,一定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凶手。若不是她,为何偏就是紫菀下的杀手?若不是她,为何绿绮会在入狱当夜畏罪自杀?若不是她,为何太后要这般处心积虑、不惜残害人命来掩盖真相?

  可我又能奈她何呢?真相已被掩埋,证据已被销毁,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是她……是她……”

  呼吸急促,单薄的身躯渐生出抑无可抑的颤抖,仿佛猝然置身于雪地冰天。太阳穴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心疼得像在滴血一般。分明有泪正欲汹涌而出,眸中却是干涩。她颓然垂下目光,裙上一只蜀锦荷包映入眼帘——那年十岁生辰,她亲手一针针绣就,赠与我的贺礼;并蒂莲花开并蒂,而今看来,多么刺心的图样……抖索着摘下,挣扎着打开,芙蓉錾银镯“嗒”的一声落在案上。

  ——多少年的旧物啊,芙蓉雕花早已失却了最初的棱角,在微黄的烛火下显着温润的光泽。双眸渐渐为泪水充盈,似被那光芒刺痛了一般匆匆移开视线,却是猛然伸手,把案上物什狠狠扫在地下。

  顷刻间泪落如雨,涵柔牵扯着嘴角挣出一个凄凉的笑,身体一点点向后倾倒下去。

  皇后自小产之后卧病多日,身体才略有好转,却又猝然昏厥,此后连日高烧不退、几近昏迷。阖宫的太医都齐聚未央宫诊病拿方,皇帝焦急不已,甚至下了死令——若皇后有个闪失,定让太医院上下一同陪葬,自己更是不眠不休守护了两天两夜。

  一时宫中又是一片愁云惨雾,昭容苏眉不过略提了一提要为新生的皇三女宁瑛操办满月,已被皇帝狠狠斥责了一番,唬得无人面上敢挂着笑颜。

  宁寿宫。

  太后遥遥地已是含笑招手,见宸雪穿戴得甚为简素,不由道:“秋日里本就萧索,何不穿些鲜亮颜色,瞧着也暖心?”宸雪强笑一笑,“为着皇后还病着,皇上但凡瞧见打扮得娇媚些的心里头便不痛快。有谁敢犯这忌讳呢?还不都拣了素净衣裳穿。”

  太后皱一皱眉,微显不悦,示意宸雪坐于身旁,正色问:“他教你受了这许多委屈,这两日可曾往毓宸宫去?”宸雪神色一黯,缓缓垂下头,半晌才低低道:“皇上一心只念着那个人,哪里还会记得有我这个人在?”

  太后握了宸雪的手,默然良久,深深喟叹,“宸儿,你还不明白么?他的心,是靠不住的。如今姑母尚能护得你周全,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唯有靠你自己啊……”顿一顿,语气骤转为冰冷,“你以为,真是薛氏对你怀恨在心才做下这样大一个阴谋来置你于死地?——是姑母拿她来为你脱罪啊!若你还是不长进,在这宫里头早晚要送掉性命!”

  “什么?不是凝碧?”宸雪惊问,“那是谁?是谁害我?”话音未落,只见一宫婢自外头匆匆行入,近前躬身禀告:“太后娘娘,皇上在殿外请见。”太后眉梢一扬,不悦道:“他不是一心只惦念着皇后么?还来瞧我作甚?”传讯的宫女不由有些讪讪,只得道:“皇上似是为着正事来的。”

  太后不耐烦地一摆手,“罢了,请进来。”那宫女答应一声去了,宸雪却倏然起身,黯黯道:“我不愿见他。”太后叹息一声,道:“如今避也已避不及了,你藏到那云母屏风后头去,只要不出声,他瞧不见你。”

  皇帝迈入殿中时宸雪已然隐身于屏风之后,他向母亲见过礼,坐下寒暄道:“母后近来气色甚好。”太后却是淡淡的,“皇上瞧着倒是气色不佳。”说着冷笑一声,“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么?值得皇上——”“母后!”皇帝按捺不住皱眉打断,太后只得住了口,掉开脸去,“罢了,如今说不得你了,更指摘不得那丫头一句半句——不是为着正事来的么?”

  他默然许久才压下心头不快,微一咬牙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抬首向母亲一字字道来:“母后,朕要册立永曜为皇太子。”

  “什么?”太后霍然回首相看,好容易压下心中惊怒,半晌才沉声道,“立太子非同儿戏,皇上年纪还轻,子嗣尚少,何必此时便急于立储之事?”皇帝垂首恭敬道:“母后,储君为国之本,及早确立以安天下,并无不妥。”太后掩不住面上恼怒之色,“可永曜不过是个不满周岁的婴儿,连说话都不会,他懂得什么,能担当太子之位?”

  皇帝平静反驳,“立嫡立长,曜儿是朕的嫡长子,就凭这一点,入主东宫便是理所应当。”太后眉心紧锁,气忿不减,“就算是嫡长子又如何?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谁能断定来日就堪担天下大任?皇上膝下不过寥寥三子而已,定然还会有旁的嫔妃为皇上生育皇嗣,册立太子何必急于这一时?”

  他神情坚毅,倏然长身而起,话音沉沉有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以及,一线若有似无的哀痛,“可皇后再不能生育了!皇后再也不会有孩子了!就算天下的女人皆为朕所有,只有皇后一人是朕的中宫正妻;就算来日儿孙满堂,永曜是朕唯一的嫡子,只有永曜有资格继承天下!……朕与皇后会好好教导他的,母后无需多言,孩儿心意已决,今日只是来向母后禀告此事。”

  太后见皇帝坚决如斯,怒极反笑,“好,好!母后是女人家,自然说不过你。如此天大的事,你可与朝臣商议过了?”皇帝淡淡道:“立嫡长子为储君天经地义,众臣有什么理由可反对?”

  心下一念突生,太后骤然冷笑连连,“是啊,自然不会反对。当朝太师是皇后的外祖,太子之位一定,李家的人弹冠相庆还唯恐不及呢!”一言至此眸光倏地雪亮,语声转为冷厉,“你从实告诉我,是谁的主意?是李家人的主意、还是皇后自己的主意?”

  皇帝坦然迎上母亲冰冷的目光,静静开口:“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孩儿自觉亏欠了皇后太多。”

  太后冷冷接口,“那皇上便只管去偏纵那母子俩罢,只管教李家继续凭此坐大,成为三朝外戚世家罢!李家当初送那丫头进宫来,不就是为着这一天!”

  他面上的神情僵了一僵,旋即恢复了如常的从容镇静,向母亲拱手躬身,“李家的事,儿臣自有分寸,母后不必多虑。十月十一是永曜周岁生辰,就在那日颁旨昭告天下,册立永曜为皇太子。”

  “昭仪娘娘,大喜,大喜啊!”逆着蓬勃的日光,赵忠敬一溜小跑进了殿中来,笑逐颜开。她懒懒地故作嗔怪,“册封礼还未成呢,便这样昭仪、昭仪地叫上了。你且说,有什么喜事?”赵忠敬双眼都要眯成了一线,“皇上下旨赐娘娘寝宫名为毓宸宫,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淡淡一笑,“不过自我名中取了一字去,有什么了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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