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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哎,这可当真是了不得的事!”他有意压低了嗓音,“毓,同养育之育,宸,寓九五至尊。皇上只等着娘娘往后生个小皇子,就……”

  刹那间天地倒换,沉沉话语萦回不息,“只有皇后才是朕的中宫正妻,只有皇后的嫡子才有资格继承天下,继承天下……”

  殿阁角落的阴影中,宸雪背抵着冷硬的云母屏风一点点滑坐了下去,无助地颤抖着,任凭泪水在颊上恣意纵横。

  一夜浑浑僵僵,晨起时精神犹是恍惚,才由浣秋调教着近身侍候的宜然几次结错衣带宸雪也未曾察觉。及至宜然欢欢喜喜道:“娘娘,好了!”宸雪瞧一眼镜里妆容,才如梦初醒,“怎拿了这庄重衣裳给我穿?日常在自己宫里,拣件家常的旧衣裳也就是了,浣秋不曾对你说么?”

  宜然不由垂下头,话音低微,“娘娘不是说今儿要去瞧惠妃娘娘的么?这才……”宸雪微一凝神才记起此事,淡淡吩咐:“换了罢,改日再去。”浣秋却在旁接过了话去,“娘娘心中烦闷,一味呆在屋里也是无益;出去走动走动,倒能宽宽心。往日惠妃对娘娘多有照拂,如今染恙不起,娘娘总得去瞧一瞧不是?”宸雪听她如此相劝,只得轻轻颔首,任宫人收拾妥当了往章怀宫去。

  惠妃自当日被涵柔说知生育无望后大病一场,到如今犹是卧床将息,迎出正殿的只是侍婢半七。半七领着宫人向宸雪见了礼,笑道:“娘娘在里头歇着,听说贤妃娘娘来了很是欢喜呢!”说着引宸雪往里间去。

  伊莲半倚在榻上,病中形容清减,略一颔首算是招呼。宸雪近前坐于榻边,见伊莲原还可说是丽色不减的容颜在几日之间憔悴了许多,眼角亦生出些许皱纹,心下一酸,微张了张口又不知何言相对。伊莲挣出一个虚浮的笑,轻轻开口:“我明白,都是命……命里头没有这样的福分,怎么求都是虚妄。这几日我也看得开了,左右这就是一辈子了,就算再痛、再恨,亦只能听凭如此了——实在羡慕你有这样的好福气,你要多带永暄和宁瑶来与我瞧一瞧……”一言至此却是哽咽难语。

  宸雪痛心不已,忙忙点头相应,“姐姐只管把我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能有两个娘亲疼着,是他们天大的福气呢!”伊莲听她如此说,攥了宸雪的胳臂再三称谢,引得宸雪又是心酸。

  她渐渐定下心神,这才注意到宸雪眼下深深一抹黛色,不由关切,“怎么你的脸色这样难看?眼窝都要陷下去了,可是昨夜没睡安稳?”宸雪掩饰地一笑,只道:“并没有什么,暄儿夜里哭闹了一回,搅醒了没再睡着罢了。”伊莲却一眼瞧见她眸中怅然之色,不免叹息,“我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为着皇后娘娘小产,平白生受了这许多委屈,好端端一个绿绮也猝然去了,如何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宸雪黯然垂头只是不语,静默良久。徐惠妃忽转首向周遭侍立的官人吩咐,“都下去吧。”官女鱼贯而出,宸雪手上一暖骤然被徐惠妃牢攥,一抬首正撞上咫尺间视线锋锐,“此间只有你我二人,我有一桩事吻你,你舞哦当我是姐妹,就勿要隐瞒。”

  宸雪见她郑重其事,微觉惶然只点了点头,徐惠妃目光不移,一字字沉声问:“绿绮是你陪嫁入宫的婢女,绝不会叫他人收买,是吗?”宸雪不解,只得又一颔首。徐惠妃面色凝重,眼中一丝笑意也无,“那天夜里,你位下的宫人被押送到掖庭狱。我与淑妃盘问了绿绮几句,那丫头却是神色慌张、答非所问,一副做贼心虚的摸样,更在当夜自尽身死……据我所知,绿绮的确曾领取红花,也的确与投药的奴婢俺有来往。”顿一顿,到底一字字问出心中所惑,“皇后小产……究竟与你有无干系?”

  宸雪倏地脸色煞白,仓皇调开了眼去不敢与徐惠妃对视,胸口起伏,半晌才挣扎着低低开口,“我是动了谋害皇后的念头,是我要绿绮暗中联络紫菀,是我要绿绮去取了红花_____”话音未落,徐惠妃惶然色变,压低了嗓音已是惊呼出声,“这天大的事……你不要命了!”宸雪霍然抬首,语音暗哑,“我没有,不是我……绿绮还不曾把红花交给紫菀,皇后就已经小产了。不是我做的!”

  徐惠妃大惊失色,很是愣了一愣才喃喃道:“你起了意,不及动手皇后却已小产,又恰好与你的谋划契合----世上真能有这样巧的事?”她眉头渐拧,疑色愈深,“可皇后确实小产了,确实是紫菀投了红花所致……你没有动手,薛才人又死得蹊跷,那红花,还能是皇后自己的做的不成?”

  皇后自己……是皇后自己……

  不经意间的话语在宸雪耳边萦绕不息,周身猛地一个激灵。茫茫然中电光刺目骤然撕裂迷雾,紧接着雷声滚滚炸响石破天惊。

  宸雪猛然攥住徐惠妃的臂膀,之间抖索,目光凄厉如欲噬人,“是她自己……就是他自己……”徐惠妃教那话中骤起的恨意所摄,脸色白了一白,嗔道:“你这说的什么气话!”

  她颓然松手,零星一点的颤栗渐次蔓延至四肢百骸,连话音都带了无法一致的颤抖,“不是气话……是她,就是她!是她自己下的手……”

  徐惠妃虽惊诧有加,见她满目凄然绝非玩笑,不由小心翼翼相问:“怎么说?”

  宸雪闭一闭眼,强压下因激愤而气的喘息,口气轻得掩不住心跳,“都是她自己做的……这个孩子原本就是保不住的,她便设了这个局要置我于死地。”顿一顿,暗自咬牙才得以接续下去,“前月我偶然遇见紫菀,哭诉说因着她曾是我身边人,在未央宫备受排挤。是她告诉我皇后胎象不稳,已几番险些滑胎,又说太医断出是个男孩……我这才齐了心,想借紫菀的手除掉这个嫡子,便同绿绮开始筹谋。不想,却落入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

  徐惠妃目有猜疑,不敢轻信,“如何能凭此便断定是皇后?到底是自己的血肉,她怎会拿自己的孩子------你当真确信皇后这一胎是保不住的吗?太医不一直宣称一切安好?那丫头难道不会是骗你?”

  宸雪黯然摇头,目中隐见绝望之色,“就是她……一定是她——算算时日,她正事在永曜生病那时有的身孕。当时怎样忧心如焚,之后又病了一场,怀的孩子如何能够安稳?她这一回打从有了身孕,除了请安出过几回未央宫?见过几次客?明明是胎象不稳,若非有所图谋,她为何要叫太医对外隐瞒?紫菀会来见我就是她设的计,从头到尾就是她不下的阴谋!否则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她一早打算了只等小产便嫁祸于我,她要拿一个注定了无法出世的孩子换去我的姓名,这样宫中就再没有人可以威胁她和她儿子的地位!”

  一言至此她倏地冷笑连连,“可笑啊……可笑她机关算尽,却教我安然逃过了此劫,自己更落得终生不育的下场!这就是报应,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怒骂声中,笑颜渐渐转为可怖的凄然,宸雪痴痴瞧向惠妃,眸中如要泣血,“可她的目的还是打到了……你知道吗?皇上要立太子了……就为了那个人小产,皇上,要立她的儿子做太子……”

  狰狞的笑容挂在惨败如死的面上直如鬼魅一般,徐惠妃被宸雪瞧得心下生凉,不觉涩声道:“你别这样笑……怕人得紧。”

  宸雪恍若不闻,语声愈发凄厉,"十余年姐妹情分,就算她伤我至深,就算我恼她怨她,我也从不曾做过加害她的事。可是她……不过一月前才恩断义绝,她便能对我痛下杀手!"她抬手掩饰目中的软弱,泪水却一点点濡湿了指缝,和着哀伤入骨的话语诉出痛彻心扉,“是我太傻……我从来错看了她,从来错信了她……”

  徐惠妃默然良久,到底长叹一声,唏嘘不已,“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从前见皇后贤德善良,与你情同姐妹,不想竟会做出这般——这般歹毒的事来。难怪人人好意瞒我,唯有皇后偏要说出真相来教我哀痛欲绝,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轻轻揽过宸雪偎在怀中,口气转为坚毅,“人心叵测,此时知晓也还为时不晚。今后,我便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你我相互扶持,护卫彼此,定能抵挡住皇后的迫害,在宫中保有一席之地。”

  宸雪哽咽难语,终究极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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