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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周遭鼓乐热闹的境地,封荣那一双眼睛明亮得逼人,温声笑语,听来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道看不到的屏障,无法触及。

  立时,隐在杜子溪眼中那些个绵狠的,凄惶的,毒药似的戾气,彷若只是昙花一现,散于无痕。

  旧日时光冉冉而至,只觉得回到了少不更事的年月。春雨斜飞,铃在檐上叮叮呤呤,如一层曲曲弯弯地薄薄玉屑铺成的白绒毯子,那时杯中的酒虽不是罕见的佳酿,但是能够和他开怀纵酒,柔声欢笑,也可谓是幸福的了。

  一颗心反倒静下来,杜子溪笑道:“不会。”

  双颊如九染的纱,挑起一声嫣红,绯色愈来愈重时,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良久,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方觉得身上都被汗浸湿了。

  突地,杜子溪眼望定了封荣,眸中闪着光彩,竟将她的整张人都变得寒冰消融,春水潋滟的动人。

  “万岁知道,我为了您,什么都肯做的。”

  封荣真的是出乎意料,许多年来,远的已忘记是从何时开始,她于他总是含混不明,如今这几乎是第一次坦诚直言。心中大恸,几乎就想要伸手抱住她,然而把玩着腰带的那只手用力地紧了一紧,终于还是忍住了。

  杜子溪慢慢转首,急促呼吸时细柔流散的佳楠花的香,一寸一寸,透入衣襟。

  烛影摇红,薰香生起,蓬炬烟缓,明明灭灭,是杜氏近百年的繁华盛景。曾几何时,权势,富贵,心机手段如一道道丝将她缠成了蛹,与外界的风横雨骤亳无干系。

  遇见他之前,原是以为一直都是这样。

  一个十五岁娶亲的太子,似乎很正常不过。可她偏偏知道,他急需的不过是一种势力,出身杜氏的她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目的。于是,便是一见倾心,却与期盼中截然相悖,她不是不失望。

  洞房龙凤烛火,绮软轻红,喜帕被挑起的刹那,她缓缓抬头,少年的眼睛像弯弯的月牙,她的手覆在他的掌心里,紧紧握着,再也不放手。

  那时,即便是失望也不在乎了……

  寿堂的光温和得几近透明,透过鲜艳的喜色,纵然是时光如白驹过隙,纵然世事全非……他的眼眸依旧如当年一般,让她恍如缠绵在一个极温柔的梦境。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会为他已破丝成蝶,即便裂骨的剧痛,即便五脏六腑搅成了一团,如无数的刀子攒钻。

  香墨一瞬不瞬的望住杜子溪,心里原是极乱,如有一绦丝被不停地搅乱成麻。

  戏乐正酣,身侧突地传来恭谨的细声:“夫人,皇后娘娘赐下的酒。”

  香墨只作漫不经心地侧首,女官所呈的托盘中,一只碧玉酒盅,精致且小巧,殷翠的面上,仔细描摹了展翅蝴蝶。心顿时突突跳了几下,抬首时,首位的封荣仍旧只是痴痴的凝望着杜子溪,眼中再无旁人。

  香墨随即一笑,仰头饮尽。

  一切似乎都尘埃定。

  这么想着,陈启含笑,冬日霜寒,本用不着折扇,唯他似乎四季都不肯离手,此时手中的折扇轻敲在他的腕骨之上,一不留神扇子滑开,泥银扇面上,枝头满满赤红的梅花,凉似透了骨。

  喧闹的戏声止了,正堂的屏风后传来一阵清亮的笛声,悠远绵长,如春日和煦,份外动人。

  舞姬的长袖甩了过来,手持新开的一枝红梅,成簇的花瓣犹如万朵烟花一般,缓缓落下。众人看到这般异彩,轰然叫好声不断。

  一樽香鼎,焚烧着幽香,锦绣红毯上十数舞姬面带木雕面具,粉笔描画喜怒哀乐,俱不相同,绞在被熏香里舞姿婆娑。长袖花枝跳动之间,犹如风中的往穿梭的蝴蝶一般,缓缓地离御座时近时远,又无迹可循。

  面具啊……

  封荣极缓慢地看向香墨,她安静地坐在屏风的阴影中,手握着杯盏,几乎是玫瑰色的眼睫低垂,细密地覆盖下一片浅淡阴影,勾勒在脸庞深处。几乎让他有了凝固一般的错觉,封荣眼中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

  横笛旋律陡转,舞姬亦旋转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手中一枝枝梅花,忽高,忽低,有起,有伏。只一霎,舞起花影扶疏中,有什么幽亮忽闪忽现了一下,细看时又失去了踪迹。

  封旭陡地回眸,眼里暗影深蓝:“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陈启也吃惊道:“怎么会,谁蠢到这时派来刺客?!”

  说话时,笛声一下拔高,舞姬薄绢轻纱的长袖,无处不飞花。一抹寒光映亮莹翅绕了些许花的细碎,悄然飞来。

  所有人痴愣时,陈启大喊了一声:“是刺客!”

  可刀锋已经直直冲到了封荣面前:“昏君,拿命来!”

  如梦初醒的侍卫们开始骚乱起来,可因有女眷,隔的较远,且谁也不会想到会在杜府发生行刺,于是便迟了。

  惊慌,尖叫,嘶喊,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候,那扇紫檀的屏风,竟然从中间裂开了,银白的刀光把那一只展翅的凤生生的切断了。香墨刚自屏风前起身,转首时却见奔过来的封旭一伸手就推到了她。寒刃夹起带着疾风的灼热,贴着他们的脸颊瞬间滑过,向着封荣刺去。

  这发狠袭来的刀光,恰恰截断了封荣的退路。

  躲不开了呢!

  封荣桃花一般的瞳满载了震惊以及愠怒,可到了这一刻,仍旧没有一丝慌乱。

  那双清秀修长的手一下子把刚才还护在身后的杜子溪拽到了身前,舞姬极寒的锐气劈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没入了杜子溪孱弱地的胸腔中。

  带着笑面的舞姬一愣时,封荣已经用不可思议的矫健伏低身,自屏风后袭来的乐师措不及防,耀眼的银光一晃,扎刺进了杜子溪后背。封荣顺势前推,一寸寸,一步步,尖利钢刃划过血肉白骨,顺着他看似细白的手指牢牢地钉入前面舞姬的胸口。一股已分不清是舞姬还是杜子溪的辛辣鲜血灼烫地涌上,红面白里的五重锦衣,袖子宛如蝴蝶灿烂的翅膀,蹁跹飞翔仿佛不是去死,而是去羽化飞仙。

  沉闷的利剑砸地的声音中,舞姬已经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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