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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侧首时,竟是从未见过满眼温存,眼底却也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悲凉。

  塔林中翼角皆悬持铃铎,风过时声曳而走,深远悠长的带过了他所有已到唇际的慨叹与追问。静了半晌,滞涩地说:“陈瑞的两千精骑借着祝寿的名义,已到了东都外,只是京畿卫盘查严谨,进不了城内。”

  香墨没有半惊色,默然颔首道:“到的这么快?这并不是个好时候,也并不是个好时机。”

  封旭缓缓退开一步,整了整围于颈曲的白狐裘领,微微笑意犹在嘴角,眼底却是一片戾气:“陈启……已把漠北的蝎蛛毒给了杜子溪。”

  香墨轻笑,不改颜色:“京畿卫三卫是皇帝亲随,两卫实是杜氏的朋党。那么慢的毒药……倒是便宜了太后和李原雍。只是……不知道皇后有没有为我准备一分……”

  绵长的渭河,贺寿的垂直蜿蜒更长,太后、皇帝、皇后的御舟,终于驾临了杜府。等诸人行过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便开始了宴席。

  正堂设宴的所有桌几都是乌木包金,上呈金镶绿玉酒杯,金镶的象牙筷。台上的戏班子,是李原雍专程买来送与杜江的,一律是绸缎新裁的戏衣,真金足银的道具。

  同是封王,陈启和封旭相携而座,陈启也不用特别避讳的附首,唇角笑意又加深了许多:“三十万两的戏班子,李原雍好大的手笔。”

  封旭望着台上刀马花旦武丑游走的流光溢彩,缓缓道:“盐课、厘金都归他收了用,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香墨位居两人对面,同上首的封荣一样,一幅百无聊赖地,心不在焉的样子,眼风扫过时,精巧细腻的勾檐画枋,青纱九层随风舞时,堂外四下隐蔽处跸警的侍卫的香麻飞鱼袍,若隐若现。

  台上照例的场面戏后,出人意料的上了一百名垂髫之年龄的男孩子,手捧寿桃,齐声祝道:“宝婺星辉延六秩蟋桃瑞献祝千秋!”

  众人一阵阵惊叹中,皇后杜子溪起身,抿得紧紧的薄唇在望向杜江时,方露出一点笑意:“父亲,莫嫌弃女儿礼薄,女儿敬您一杯,祝您寿同南山不老翁!”

  杜子溪一手举起酒杯,今日并没有穿太过累赘的礼服,只着了一件大红织金妆花绣“洪福齐天”夹衣,衣袖缠枝牡丹的折纹像水上的浮光绚丽轻软。

  酒是杜府自酿的,埋放近百年,四溢芬香。杜子溪亲自执起酒壶,斟满了两杯,一杯呈倒杜江面前,一杯自己仰首尽饮。

  杜江见她精神奕奕,难得的好神色,微微俯身,揖礼道:“臣叩谢娘娘天恩。”

  按例要喝尽杯中酒,杜江眼光略略一转时,已有人上来用银簪试探了,方一饮而尽。

  不过是寻常祝酒,可不知为何香墨心头突突地急跳了几跳,似要撞出去一般。却也不及细想,杜子溪转头又对上首的李太后笑道:“母后,今儿是好日子,儿臣也敬您一杯。”

  说罢,又一饮而尽。

  李太后静静看住她,杜子溪纤细的五指锢在凝霜白瓷杯子上,眼里是一层阴寒,映不进这满院的红彤喜色,幽幽的一层青气。

  将她的表情收到眼底,李太后心底,心慢慢的往下沉,迟疑时,一旁李嬷嬷拿出了银针,在酒中探了探。

  过了半晌,银针并未发黑,才呈给李太后。

  李太后笑道:“我大病初愈,就不陪你满饮了。”

  便只抿了少半杯。

  众人冷眼旁观,见她累累赘赘的五层锦衣,凤冠、翠翘,九钿一样不缺,齐齐整整,可仍旧面色掩不住憔悴,遂知她身子到底不曾大好,不过是不肯坠了身份,强撑罢了。

  四周窃窃私语之声起伏,用李太后恰好能听闻的音量,汇作一股股暗流。

  封旭不觉用手指从杯壁上描金荷花瓣上抚过,入手细腻,唇上挂着的笑意轻飘,眼神不过是轻轻一动,对上陈启,随即各自弹开,好似什么都不曾有过。

  堂下乐师鸣钟击磬,乐声中,杜子溪款款行至李原雍面前,宝蓝裙堆叠十六幅,绕膝赤色绣波澜江山,一步一步之间清晰展开。杯中的酒似也被满堂喜色渲晕的绯红,散发出浓冽的香气,几欲窒息,她胸口不禁微微急促起伏,但仍举杯道:“按例子溪应叫李大人舅舅的,您不嫌弃,就喝了这杯。”

  李原雍倒不想杜子溪会给自己敬酒,言笑间皆滴水不漏,愣了一愣,忙起身道:“不敢不敢,折煞微臣。”

  思量间,想着那边李嬷嬷已试了毒,便一口饮尽。

  杜子溪含笑转眸,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里,只是透着一层暗光,嵌在脸上,像珠子似的,和封旭的眼轻轻一撞,便粘在了一起。

  她看不透封旭的心里,想必封旭也是看不透她的心。

  “青王别怨我最后敬你才好。”

  温柔的声调。

  只是太过温柔了。

  正堂内外灯烛早就一盏接一盏点燃,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将杜子溪笼罩在一片妃色的光晕中。

  封旭眼神飘了飘,有些事情,他已经看不透了……

  这样一想,封旭顿时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一层层的汗打透了身上的锦袍,仿佛蚕茧一般被裹住,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迟疑的时间虽不长,但席宴之中的人皆察觉了,不觉嗡嗡声四起。封旭手中一紧,面上笑道:“不敢,臣谢娘娘天恩。”

  说罢,以袖掩面,喝尽了一杯。

  如昼的烛光如蝉翼般铺开,戏台上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浓丽得刺眼。陈启本出着神,回过头来,不妨正与杜子溪的视线相遇,心头猛地一震,忙梳平眉峰,扬唇一笑:“不敢劳烦嫂嫂,我自己喝尽了便是。”

  杜子溪也不再说什么,她原不胜酒力,似有点薄醉了,便有些醺醺然。

  落座时,封荣拉住她道:“可别喝多了。”

  另一只手却把玩着腰间的白纱长带,万寿无疆结的式样,每每费上小半个时辰方能扎成,透过光色,在地上形成若有若无的晕影,清水一般,静静迂回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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