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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烛火猛然窜升,爆出毕剥声响。香墨一张眼便可看到,可她偏紧闭双目,身上的被子都被封荣带到了一侧,赤裸的身子在空气中顿时起了战栗,竟显出了意外的娇弱。“没怎么……”

  再度睁开眼,封荣用臂弯托起一点香墨的头,端详着她的面容,仍旧只是笑,孩子样的天真不解世事:“你只说半句话,叫我如何懂?”

  香墨紧紧攥着他的衣衫,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眼。此刻的封荣孩子一样天真而执着地依恋着自己,让她几乎忘却他终究长大。

  香墨哆嗦着,明明只是几句话,却说的胸口喘气,剧烈起伏:“这枚棋子,也许有朝一日会反扑。但是,今日却可抓在手中,今后你就不必以一博二!这是博弈之道,你知道的……”

  灯花仍旧爆裂,明暗不定散落的无数光晕,让封荣一时宛如入梦,梦里荒诞,梦外呢……梦外……

  香墨,她似乎越来越瘦,好像子溪一般,他的母后也一种熬干了瘦,宫廷里的女人,似乎很难胖起来。

  “小时候我不喜欢哥哥,父亲虽不喜欢他,可也不喜欢我。因为他是长子,事事都要以他为先,就连那块玉佩也是给了他。为了这,母亲的眼都红了。还骂我,不肯争气。其实……她骂的对,我事事都争不过他。”

  香墨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迷惘。

  “可……我毕竟有你。”

  封荣说时扬了眼稍,一点点嘲讽,一点点无谓,交织在一起,应该是动人肺腑的一番话,就变了味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香墨僵硬了一下,只是在封荣眼中,僵硬也僵硬得恰倒好处。封荣声音,又染上了笑意:“天太晚了,睡吧。”

  她忽然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跌到他的身上。依旧锲而不舍地,竭力靠近她的颈项,反复的深吸。

  窗外,夜深了,四下里寂静无声。极远处传来“太平更”,三长一短,已经是寅末时分了。

  血相溶者即为亲。滴血认亲俗称滴骨亲,《南史》里的萧综盗掘东昏候的的尸骨,又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用自己的血液滴在尸骨上,血融化不见,遂识得血亲。他们自然不能挖掘陈宪帝的尸骨,这是逆天的大罪。最后,太医院的多方考证,决定在一碗盐水中,混合封荣和封旭的血。

  这样的事被安排在了奉先殿进行。

  奉先殿为同殿异室的规制,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供列圣列后神牌,窗外明明是柳绿莺啼,却掩不住这满室灰败味道……滴血认亲总要先祭拜,于是鼎中香表一时堆积如山,烈焰焚焚,充斥着一股香烟,熏得两列垂手而立的众臣,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隔着香火缭绕,封旭仍是只能跪在神牌下。

  这样的日子杜江倒称病未到,只有几名老臣在场。太医的院判,已是近花甲的年纪,是李氏的宗亲,一向深得李太后的信任。他颤巍巍的拿起一碟子盐洒进水里,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针挑破封旭指尖时,封旭眼眸如海深,不见喜怒,沉沉一片蓝,透不出来半点光。

  血是挑在另一个空空的青玉碟子里后,院判来到御座前,鼻尖上悬着豆大的汗珠子,顾不得抹,堪堪把另一个青玉碟子举在封荣面前。

  这时所有人包括一向神色不惊的陈瑞,都紧紧的盯着院判。一直站在封荣身侧,仍旧锦衣侍卫服的香墨忍不住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万岁别怕痛,一下就好。”

  孰知封荣懒懒自院判手中接过金针,研究着什么似的思索了半晌,眼往上边一挑,抿起了嘴,道:“不要。”

  犹如寂静的海面陡然翻涌如狂涛,一片惊惶,几名资历年长的老臣忍不住哀鸣似的高呼着:“万岁,万岁!”

  香墨的心一颤,面上的笑容一寸寸消退下去。

  竹帘子的缝隙渗出的一道道细细的光缕,如薄薄一层灰雾,笼了李太后进去。眼看着面前的人面色骤变,李太后嘴角微翘,笑意更浓。

  尊案上的烟火直冲,压得人双目难开,封旭忍不住眯起了眼。

  站在李原雍对面的陈瑞,虽向来渊停岳峙,但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给香墨递了一个半分寒凉半分戾气的眼色。封荣看在眼中,知道他的意思,不由“哼”了一声。陈瑞觉察,垂下眼,眼底下浮挂着暗青。

  半晌,香墨眼一转,声调就冷了下来:“今日万岁爷不想,就算了,你们退下吧。”

  原想开口的李原雍拿捏不准,一时愣在了一边。

  院判拿不住这话真假,一时如芒在背的跪在封荣脚下,身上穿着朱红官服被汗水一透湿,颜色愈显得深重了,濡湿了一背。

  寂静无声的奉先殿内,再没有人敢出声,也不知道怎样接口。

  只有随侍内侍,见尊案上优昙钵华炉内的三柱沉香烧尽了,忙碎步上前,重又续起。

  封荣忍不住轻笑,拉住香墨手臂,眨巴着湿润乌黑的眼睛,说:“谁说朕不想的?”顿了顿,话头一转:“滴了这滴血,烦人的事总算了了。四月二十八为祭药王节,肯定热闹,到时候咱们偷偷溜出去,想也没人管。”

  封荣丝毫不曾压低的声音里含有恶意的任性,香墨只有暗自苦笑。话一出口,偷溜也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出宫。

  所有人几乎同时不动声色地侧目看竹帘后李太后看去,李太后的面色到底变了变,已经不大好。

  紫檀槅扇上凸凸棱棱的雕花,无数的光,透过窗,落在地,碎星一样撒得封旭满头满脸。他只能纹丝不动的跪在那里,眼直直看着前方。面前是尊案的苏绣蓝缎桌帷,捻金线绣成博古云的繁巧花样,朱红牙子上坠如意流苏,年头久了,便是每日有人清理,仍永远沾有浮尘。

  夏荣冬枯,朝生暮死,连一个物件都难逃灰败,如意万年的寓意便也有些荒唐可笑了。

  封荣的手仍紧抓着香墨,指尖微烫,袖滑落下,露出的腕上堆叠杂乱,以佑平安的金丝如意结,缠上了包金修补玉镯。看到玉镯香墨脑袋里轰地一声,依稀似一桶热油,直直灌顶而下。霎时皱了起来,心灰地道:“万岁说好,自然就好。”

  说完,手自封荣紧笼的手指中,一点点抽出。

  封旭蓝眼微敛,暗孽渐生,豆大的汗如热油顺着脊背热辣辣地往下淌。

  耳中渐渐没了声音,似失聪一般。天地间就只剩了他一人。

  他就一个人在这世上挣扎了十二年,不论狂风暴雨,不论痛苦疾病,总要独自承受。这种孤独,绝无间断,他熟悉如同自己眼中渐渐转变的颜色,熟悉的就像自己额角伤痕的形状。

  院判终于取了封荣的血,跪在牌位前,颤抖着手,将两个青玉碟子里的血,混在了盐水碗中。

  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案上香烟如飞龙之翼,龙舞欲腾。李原雍和陈瑞的额角,都见了汗。李太后也禁不住向前探了探身,想要看的更仔细些。

  只听“咚”一声轻响,圆润的血滴落入盐水中,交错而过,就在所有人眼中花瓣似的忽地盛开,转瞬就融在了一处。

  似有人在后背使尽全力一推,封旭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几乎跌坐在地。太阳的光线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斜斜,在金砖上颤抖。

  仿佛过了很久,院判这才颤颤站起身,眼睛默默一抬,才看见,李太后目光犀利透过一汪清水似的竹帘,森冷的注视他。

  院判的心“唰”地一下,停跳了一拍,不敢多看。额角都是细密的汗,不是不抖,可再抖也不敢打了手里的碗,不情愿地艰涩的迈步转身来至几位朝臣面前。

  “血是溶的,是青王!”

  “是青王。”

  “青王……”

  朝臣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在耳中,已满额冷汗的封旭感到一丝活络,微微苏醒了些,嘴唇下意识抿了抿,竟是微咸微苦的。

  他任由这些声音乱下去,理顺不清地乱下去,乱到及至,才渐渐从半梦半醒中脱出身来。眼中真正看到的,只有面前尊案上垂挂的宪帝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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