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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她忽然横下心来,脱口道:“姐姐,我想去您坤泰宫坐坐。”

  皇后身体孱弱,晨昏叩安向来都是免了的。杜子溪冷不防她话这样一句,终于正眼看向铭贵嫔。正欲开口,忽听“啪嗒”一声脆响,原是前殿值殿的内侍洞开了门窗。门扉一开,满殿明黄沙帷振翅乱飞,好风长驱而入,似涓涓清水泼洒进来,凉爽透心。

  杜子溪笑意不见:“前阵子,墨国夫人跟我说,铭贵嫔是不能再留了。”

  铭贵嫔脸容上浮现了疑云,像是未听懂杜子溪在说什么。

  杜子溪乌沉沉的眼定着她,轻声道:“妹妹放心,我们杜家的人都可以斗,可以伤,可以流血。却绝不会自相残杀!何必让外人白白捡了笑话去?”

  铭贵嫔一时站在那里,愣愣不知所措,动了一动嘴唇,勉力挤出细细低弱的一句:“我知道姐姐终究是疼我的。”

  杜子溪轻嗤一声,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道:“可是,万岁也是应承了我,即便我死了,你的身份最多也就是贵嫔,绝不会再升。万岁要是驾鹤西游,你会晋为贵太嫔。”

  杜子溪说话向来温言细语,此时也却稍稍提高了声音:“妹妹,孩子是你亲自送到我这里的!”

  杜子溪转身离去,那一身正红翟衣铺在身后,更显得身姿纤细,几乎令旁人呼吸凝窒,只怕呵一口气,就会吹化她。

  日落前的风茫茫洒洒,欺身而上,渐渐融为一点彻骨的冰寒。铭贵嫔死死睁大了一对明丽的眼睛,耐不住风寒似的,手与肩已止不住颤抖。

  春暮东都的天,恍如女人的心,怎么也看不清楚。

  这样称不上朝会的朝会散了,香墨支开众人,独自游走。

  不知不觉又来至中门前。她一身侍卫男装,并未遭到任何盘查就上了城楼。

  浩浩荡荡的旌旗吃满了风,溯风几乎清脆的烈烈飞扬。放目而望,御路似碧螺,阶陛如玉带,分隔内宫与外廷的永平门,安平门、昌平门,中门皆已紧闭。广场上的血迹早就被清洗的一干二净,干净的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香墨在城楼上站着,风是从背后吹来的,飞鱼袍衣袂下摆扑扑乱飞,好似一张吃饱了风的帆,欲乘风归去。

  有人站在了她身侧,她缓缓转头就看见,澄静的日色下一品武将对襟罩甲,银亮头盔,晃进眼里。

  忽地,香墨浓丽丽的眼里笑花璀璨:“还有最后一关。”

  陈瑞淡淡一哂:“最后?远不止。”

  中门的城楼是青石筑成,石含有银硕,日色下与罩甲银片一起,磷磷闪闪。他们之间隔着一个两步宽的箭垛,甲胄下摆里露出精工火红官缎,与香色彩织流云衣袖翻飞,最烈艳的两抹颜色,却碰触不到分毫。

  香墨心中有些茫然,随口道:“我以为你已经把杜阁老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

  陈瑞转头,夕落余剩的光落在香墨的侧影上,她的一丝发已从无翅纱帽中落下,贴服在她面颊上。她眸上浓密的长睫,仿佛经不住长风一般的不住拂动,那侧影便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软弱。

  “你我都知道,许多事远没有休止。”

  耳边旌旗烈烈,城楼檐下,铁马铮铮俱都夹在了风中,几乎遮掩住了陈瑞的声音。她神思不定,连陈瑞的声音也似一时近一时远。答的便也心神不属:“凡事总要有代价,你我干的虽不是谋朝篡位的勾当,但害人总是会有报应的。”

  陈瑞浑若未闻,突地,深棕浅棕的大片乌兀落在城楼上,原来是一群麻雀。其中一只浑身漆黑,只在尾巴尖儿处隐隐还可见原有的棕色。

  陈瑞不由得含笑,却被盔帽的影掩去了。

  他料定,这只麻雀顽劣,不知在何处滚了墨。

  可是,麻雀蹭了黑可以等到年春天,退去毛变回原色。

  人呢?

  遗臭万年吗?

  那乌黑的麻雀歪歪斜斜在箭垛上跳了半天,便又随着雀群飞走。天际,日在西面半落,橘红的颜色烙了半个天空。

  陈瑞搁在箭垛上的那只手缓缓握紧,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谋朝篡位吗……成与不成,都得仰仗夫人。要知道……”过了片刻,他扬手将盔帽摘去,捧在手中,不经心地转头看向香墨。

  她对他嫣然一笑,他亦淡笑以对:“人间香火十万,不及君王枕畔一言。”

  香墨呆了片刻,才霍然惊觉,扬手几欲上前挥出,但到最后还是生生止住。她用手指着陈瑞,额上青筋迸起连声音都抖了,脱口骂道:“陈瑞,你这王八蛋!”

  说罢,拂袖而去。

  巡城的侍卫自中门前经过,抬头望去,城楼上,只看见两个身影,相悖而行,渐行渐远。

  香墨讨厌睡觉时有光,可是钦勤殿每个夜里,床前的几盏烛火必定是要彻夜长明的。而今夜也不知灯油里是不是掉进了水点子,不住的爆起灯花。

  香墨原本就睡得浅,越发无法入眠,睡前刚洗好的发仍未干,潮湿的一缕缕铺在身下。灯花忽明忽灭的灯光,透过了芙蓉绢的帐子,封荣似也睡不着。

  猛地,一翻身紧紧的俯在她的颈项旁,深深的吸着。

  其实她的身上没有什么,除了睡前抽的水烟——那是一种掺了蜜却不香甜的味道。

  香墨耳畔是他一声重似一声的呼吸,呼吸攀过的地方,留下奇异的,细密的热。

  封荣的指无声地拨开她细碎的湿发,略带着犹疑轻轻在她面颊上拂过。

  他问:“想什么呢?”

  她心里空落落的,随口回答:“没什么。”

  封荣似知她口不对心,轻笑了说:“你说……那人要真是哥哥,你……会不会害怕?”

  若在平时,香墨会耐心敷衍他。可今日,眼望着那绣着绢帐上湛青的织锦芙蓉,心里涌起层层的慌乱,再无力再敷衍。默然良久,轻轻叹了口气说:“我害怕的话,你就不害怕?”

  封荣僵了一下,手从她的面颊上离开,竭力又埋进了香墨的颈间,满满吸足了一口气,然后呼吸又静静的沉了下来。

  不知为何,他的气息变得凉薄,身下垫着潮湿的未干的发,她抑制不住的瑟瑟发抖。

  “我倒是忘记了,你是绝对不会害怕的。”

  封荣不语,半晌,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害怕?”

  “因为,你的心……。”

  香墨以为自己会说出来,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是含糊不清的半句话。

  封荣笑了几声,撑起身看着香墨抖动不止的睫,

  手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发丝缕缕穿越指缝流泻。封荣日常总是孩童似顽劣的神情,惟这一刹那,桃花般秀丽的眼,宛如刀锋;如剑的眉峰沉重紧促,竟异常冷峻的模样。

  他问道:“我的心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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