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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腿早就麻了,胳膊也被压得血液凝滞一般。被搀扶站起,忍不住抬起头。殿中圆顶上龙云万状,宝相明红,只是一瞬间。记忆中无数的景与人流转,在身边疾驰掠过,他清晰记得那有一个极动听的名字,叫做海漫天花。

  目光转到御座,那女子紧邻御座,一身艳紫的衣裙,群上蔚蓝的一簇花,顺着光一点一点地晕开,璀璨艳丽得叫人不忍逼视。封荣只静静歪头看着,乌纱折角的翼善冠都侧到了一边。

  脚下明明是桐油浸的金砖,却似如踩在棉絮上,封旭脚步起起伏伏,朝着天子的御座走近,每近一步,胸口就不安分地紧缩一下。跪了下去,躬身跪拜时,掩在袍袖下的手指颤抖得厉害,音调却出奇的平静:“微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一出口,心反倒定了,瞳子中便燃起凌厉蓝芒,

  “王兄,请起。你是炎龙之脉,朕的骨肉血亲,不必如此大礼。”

  话是这么说,可封荣纤细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则不配合的在雕龙的扶手上随意叩出一串响动。

  封旭掩去神光含敛,才抬起眼,最先看到的只杏黄暗花四合如意纱袍的下摆,一团狰狞欲出盘龙的图案,血线刺成两枚龙目。

  然后,正对上大陈皇帝那一双清澈无尘的桃花双目,含着隐约笑影。

  手指依然叩击着扶手。

  烟雾穿过竹帘的缝隙,被割成极细的丝,支离破碎。沾染着浅翠的烟,冷冷勾勒出李太后扬起端丽的眉目来,她微微一笑,似耐不到封旭的见礼,起身道:“入宗牒还有分府的事,我都不懂,你们和杜阁老商量着办吧。”

  午后总有风起,坠了赤金流苏的竹帘竟被掀上一角来,封旭忽然心觉有异,放眼一扫,见那灿烂华彩的翟衣缓缓住,李太后转眼瞥向封旭,盛妆端凝面容,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向上弯起,不深不浅,恰是一抹轻蔑的笑。

  那眼神封旭是知道的,像泱渀沙漠的月亮谷潜伏,见到了活人时的饿狼。

  竹帘片刻便又放下,帘子内人去楼空。

  封荣也起身去了。

  又一次俯身恭送御驾之后。

  封旭沉沉站起身来,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个笑话,半晌不动,就只保持着那个姿势。

  他想,自今日起,便是青王了。

  可又好象只是迷糊中的一个梦,梦里那女子音容依然历历在目,未语先笑:“我们一同去陆国,”

  他系于梦中时,朝臣们将他围绕起来,一一施礼。他神色端穆,谨慎的回礼。几名老臣心里不禁对赞誉有加,如此知进退,比皇座上那喜怒无常的主子好上太多。

  唯有李原雍愤愤草草一揖,随着李太后去了。

  香烟袅袅,一片庄严肃穆里,陈瑞也上前行礼,棱角分明的唇边难得清晰浮现笑意。抬手揖礼时,封旭就看见他仍被白布包裹右手。

  他安静的站着,然后,一个恍惚,就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被拆散了线绳的傀儡人偶,思绪渐渐凝滞。除了满眼除了血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这血,并不是今日,今日的才区区几滴,覆不住他的眼。那是自漠北回到东都时,遭遇暗算时所受的伤。封疆回京,祖制随行兵马不许超过四百。于是,就几乎成了暗算的良机。

  陈瑞征战沙场多年,按例绝不会如此轻易的受伤,可是,一柄刀避无可避的披到封旭的面前。

  那时候陈瑞手中的战刀,早就掷丢了。

  生死的一刹那,陈瑞用手抓住了那柄几乎夺了他性命的锐利锋刃。血自骨肉之间迸溅出新鲜的血,看去,倒和那火桃花随风满天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铁腥气味,多了那种翻飞的凄丽。

  陈瑞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面上拖下一条稠红,无关痛痒的模样。

  可事后他知道,这伤口几可入骨,只要再深半寸,陈瑞的手就不保。

  “青王。”

  陈瑞的声音颤抖,揖礼的手却稳健得像铁。

  他不必回拜,只微一颔首。仿佛牢牢粘黏的唇,吃力裂开,唇齿里就似像含着一块铁,不可抑制的泛着血腥味,抵着咽喉:“将军。”

  内侍呈上净水,伺候封旭洗干净手,小心用丝巾把指尖最后一滴水也擦干净。然后,在尊案的优昙钵华炉焚上三根新香,安静的礼拜。

  这是滴血认亲的最后一项,然后就完成了他成为青王的所有步骤。

  朝臣们相继行礼去了,奉先殿内就只剩下了封旭和陈瑞。

  此时艳紫蓝花的影方环佩珊珊地走上前。

  她一步步靠近,身形轮廓如同从沉沉的水中缓慢浮上,一点一点的清晰。在封旭和陈瑞的眼睛里,烟雾慢慢消融,心中皆不禁有一部分收紧了。

  她福身一礼,晨昏的微黄光抹了脸上,好似风霜痕迹。道:“青王。”

  封旭心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就崩散了一地。

  这一刹那,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恍如是灌饱了雨水的泥土,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将出来。

  封旭最隐密处突地惊悸,他不能再想,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青王了吗?”

  多少人事难险,到底是咫尺天涯。

  香墨双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转身时,嘴唇边忽地不自觉淡淡地笑了。

  可是,离弦之箭,绝无追悔。

  李太后出了奉先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笑意盈盈的。回到了康慈宫,李嬷嬷向来熟知她的脾性,忙上前搀扶她落座,却不敢开口。

  侍婢呈上茶,李太后安静的托着。

  暮春四月,绿叶更肥,而红花残瘦。窗纱支起,清晰可见廊下庭院中在一架子淡到发白蔷薇,像失了血色的唇。原本的杜鹃都萎谢了,唯有一株凝紫的颜色花期尤其长,不动声色,眼见着春光渐老倒,似不知道如何收场一般。

  上好的哥窑梅子青,釉色晶莹纯净,宛如翡翠。握在手中,虽装的是凉茶,但温润的感觉指间蔓生起来。

  李太后敛了笑,冷了眼,便爆出几欲咬噬的狠意。

  偏偏此时李原雍就冲了进来。

  “太后,我以为你已经打点好一切,万无一失了!”

  李太后袖子掩了嘴唇,轻笑:“我是打点了,可是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

  她稳稳端起茶盏,太平嘉瑞茶,贵就在于茶色极白,梅子青翡翠如泓,茶香袅袅中,恰使盏如茶。这样优雅的意境,终究掩不住意难平,笑阴狠愈烈,眼梢处渗出一点绯红,透着睚眦欲裂的狠煞,镇的李原雍倒吸了一口冷气。

  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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