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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即便是在城楼上,满溢的血腥依旧了顺风呛人,酝酿一种令人呕吐的味道。封荣微微向后靠在御座的九龙雕背上,以手掩唇,有意轻轻对身侧的香墨,话里不禁隐隐带了一丝轻蔑:“你看陈瑞。”

  武弁十二旒冕落落如星状,中缀五采玉,点点静谧地流冰凉浸没额际面容。他凝视她,仿佛隔了一层雨幕,依稀朦胧,他想起那个雨天,那个褪去衣衫,只着了一件肚兜的女子,深深浅浅的红,被他沾湿了,单薄的胸际看得见起伏的痕迹。

  而他,仍不过是那个惊慌苍白的少年。

  金边玄色的九纛龙旗矗立在御座之前,被风托得不住的摆动。香墨垂眉,唇际只略有笑意。手中攥着折扇,在这样庄重场合不合时宜的轻佻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封荣也不要她回答,好半晌静静地望着下面,眸子里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

  献俘之后,封荣仿佛很随便地问道:“陈瑞,你身旁的是谁?”

  声音仍是由御前侍卫通传下去。

  此言一出,城楼上的百官均纷纷倾身向中门前陈瑞的方向张望,一时低声嗡嗡。

  香墨不由微微皱眉,挪前两步,俯瞰下去。

  陈瑞一身亮银的甲胄,护心镜如一轮月在阳光下寒光凛凛。他的身边,一人裹着乌黑的斗篷,突兀的匍匐在一群武将之中,孤萧凄冷的模样。仿佛觉得什么,他抬起了头,遥遥之中,他们对上视线。

  依稀的,恍如隔世的光阴极缓慢地流淌过去。

  香墨站着,他跪着。

  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皆无法看清彼此的。

  耳畔密密满盈着风声,香墨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跪着的男人,悄悄地握紧了拳,往事如烟一一地从眼前掠过。他们之间曾有过许多的旖旎时光,仿佛久远的梦境。可是最先的浮起的,印的最深的,仍是碧液池天青色的锦缎袍子在水间挣扎起伏,簇拥着雨落的涟漪。湛青的眼掩在血里,深到骨髓里的狰狞怨恨。

  再多的旖旎,都已湮灭在十丈红尘的烟火中。

  她慢慢地退回了原位,心里想着,终究是脱不开魔障。

  此时,陈瑞已回道:“回陛下,是青王。”

  并不用人通传,陈瑞的声音响亮盘旋,震的城楼上的百官几乎是惊呼着喧哗起来。

  封荣似半晌才明白陈瑞的意思,他慢慢地吸了口气,半自语似的喃喃说道:“哦?朕怎么没记得加封过这个一个王啊?”

  陈瑞已奉召上了城楼,重重的铠甲随着步履发出呛然的声响,低微而刺耳。跪于封荣面前时,露出里面官袍下摆,耀眼的赤红,像是一渠铁水泼洒。

  他沉声道:“启禀陛下,青王是先帝加封的。”

  一侧李原雍骤然有些失控地,愠怒和狂乱地大声叱道:“放屁!”

  风起,卷着战帜飘舞不羁。杜江椭圆的长长帽翅微颤,缓缓接过:“陈瑞,你好糊涂,事关天家无凭无证,你可是活腻了?!”

  然而,杜江声音虽平缓下来,却像冬日结冰的湖一样,底下终究是一片暗涌。

  陈瑞叩首一拜,阴隼一样的眼,缓缓抬起。

  “回阁老,臣下有凭有证!”

  他唇角牵起一丝讥讽的笑容,双臂高举,袖在风中飘扬。

  双手间是一块玉佩。

  李原雍面孔顿时雪白,强自镇定。英帝时宫制的玉佩识得的只有几个老臣,其实辨别真假极易,但他们均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掂量许久,就好像真能看出什么别样玄机似的。最终落到杜江手里,他只瞥了一眼,抬起头来,面色淡然,道:“东西确实是真的。”

  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在斟酌着什么,一双玄色朝靴几乎是无声无息踱到封荣面前,出人意料的将玉佩双手奉与封荣,道:“万岁,兹事体大,还请移驾到内殿吧!”

  话却是寻常人家长辈的口气。

  封荣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脸庞上若有若无浮上浅浅一缕笑。

  香墨一直看着他,手间仍轻轻敲着折扇。几和扇身一样长的流苏仿佛绽开的白花,伴随她缓慢的一摇一晃。扇是贡品,名曰莞香。传言此木伐下时,须由莞香的洗晒少女捂在胸中,以取女儿香。

  那股暗香软软,隐约纠缠,幽幽沁人。

  因离得御座近了杜江闻到了。封荣自然也闻到了,他的眉端渐渐舒展开来,过了片刻,嗤得一笑:“就依阁老。”

  盛午骄阳在天地间如同泼下大簇金粉,中门经由东华门入钦安殿,一路铺洒。宫阙脊兽城连绵,起伏似海涛翻涌,皇帝的御辇长驱直入。众臣只有杜江是御赏的紫禁城乘双人抬舆。陈国祖制,亲王或太师方有特旨可以恩赏。所谓双人抬舆,不过一把特制的椅子,靠背和两侧用整块木板封实,只前方空着让人便于乘坐,雨雪天还允许在上面加一覆盖,前面加一挡帘,碗口粗细两根竿子从椅子两侧穿过,由两人或手或肩抬扛而行。

  其余的大臣则跟随其后,一步一挪的朝钦安殿而去。守东华门的护军统领,明知他们不应经其道,但眼下在那狭长青石甬道通路上,一团团朱红的黑,安静无声地挤在一起,如奔流的河川,当朝的重臣一涌而入,便不得不放行。

  钦安殿原本是皇帝举行朝会的地方,封荣变得昏聩享乐,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初登大宝时种种谏言的上疏雪片似的几乎淹没了皇帝,可皇帝从来懒于过目。于是,渐渐地钦安殿几乎是荒废了。倒不想,今日破例的满朝文武俱全,恍如一个空置许久的戏台,突然间生旦净末丑俱全,值殿的内侍全都眼花缭乱,手脚慌忙了起来。

  事关己身,封旭便也被招进了钦安殿,但因身份未明,只远远跪在殿口处。

  李太后闻讯后也来了,但宫眷终究不宜抛头露面,便在御座后设了一挂珠帘,李太后垂帘而坐。

  封旭抹了抹面颊上汗渍,忍不住抬眼,望向殿中最高处。鎏金雕龙的御座上一个身影,斜斜地歪在上面。盛日的光到了御座深处,也只是星星点点,落在大陈皇帝身上,他只是静坐在那里,没有人间烟火的俊美,毫无生气恍如被一双无形的手高举的精巧蜡偶。

  御座后颗颗一致浑圆的珍珠做成的帷幕,潋滟似地光晕里,隐隐可见一位盛装贵妇,看不清面容,唯发间那顶十二龙九凤冠,金龙缠于翠云珠花之上,珠光金玉,恰似夜空中朦胧月色,滑过青丝三千,敛于无痕。

  恍惚之间,凤冠下的一双犀利眼眸凝睇了过来,封旭与李太后的目光一碰,直直昂首,冷诮的眼神,倒像是在挑衅。随即封旭低下头,唇却无声扬起。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李太后目光里的一丝惊诧慌乱,终究掩盖不住的留在了他的眼里。

  经年锁闭的钦安殿,尘灰簇簇。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如腐蚀的幽魂。李太后定定地看着封旭,忽然觉得大红过肩蟒服领口太紧,心霎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

  李原雍性格暴躁,向来按耐不住,开口对杜江冷笑道:“杜阁老,不过是江湖行骗的低劣把戏,至于如此大动干戈吗?不怕反倒给了这个胆大欺天的骗子机会?”

  李太后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开口道:“怎么回事?”

  “启禀太后,臣在漠北时偶然自一队遭到穆燕人袭击的商旅,救下一人。因他身上佩戴的玉佩委实特殊。臣不敢做未见。经臣多方探查,查明乃是先帝长子,青王封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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