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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陈瑞的言语,句句恳切,字字在理,不曾逾越本分。但这样笃定到危险的口气,让李太后仿佛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怵然惊心。手蓦地握紧了,玳瑁镂雕的护甲一下划破了手心,也不觉得痛,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然后缓和着声音说:“封旭是有,可是自幼落水夭折,先帝伤心特加封了青王。陈瑞,皇族血脉,即便是你功高震主,也别想轻易混淆。”

  “回禀太后,确实是青王,有玉佩为证。”

  内侍接了玉佩,竟宫婢转至垂帘中,李太后却看也没看,点了点头,似笑非笑般轻嗤了一声,不经心似地向杜江说道:“一个玉佩到底是草率了些吧?”

  满朝文武皆垂首而立,只有杜江被御赐端坐。杜江却阖着眼,呼了口长长的气,对李太后的话,充耳不闻。伸手捶着后腰,人老了只要稍作的时间长些,骨节喀喀响动酸痛。满朝之上,也只有他,可以对李太后的话置若罔顾。

  李太后也未露出丝毫不悦,方自沉吟,陈瑞却已抬首,又道:“墨国夫人也可为证。”

  声音映的响亮,人人清晰闻见。

  钦安殿上寂静的连呼吸都再不闻,所有人都不自觉将眼扫向御座旁的阴影中。侍卫的影向前迈出一步,锦衣卫飞鱼袍渐次显现出来——香色官服如初春嫩芽织成,领沿襟前繁复行走的飞鱼,彩织流云缀点。

  阔袖束腰中则是属于女子身姿。

  四月末的午后,日头盛的几乎比得上三伏酷暑,钦安殿门窗闭合,连穿堂风都没有,内侍匆忙间又没有准备冰盆冰桶镇暑,一干人长衣长衫的朝服照规矩穿着,早早被汗水打透了。香墨别在腰间的菀香扇本是个玩物,不想此时得了用处。不是急急切切,倒是不紧不慢的扇着,扇面绛色纳纱绣佛手花,含苞花尖儿透出了一点红,仿佛是妩媚的风韵。

  李太后此时才惊觉男装的香墨,便不由在暗地里“哦”了一声,心想,这倒难怪了,面色阴沉了下来。

  香墨眼波一转,眼睛在微眯的时候,便如暗夜中划过的一双星子般,烁烁的带着一抹寻衅的亮。

  “启禀太后,奴婢是见过当年的小世子爷的,如今看来这品格可真像当年的在陈王府的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

  殿内众人俱都吃了一惊,面容震动,唯有李原雍压不住火,仰起脖子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满朝文武,御驾金銮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偏该说的话说完了,香墨也不再跟李原雍辩驳,面盈着浅笑又退回御座一侧。

  殿内蒸人郁燠,杜江坐在那把圆凳上虚盯着大殿屋梁,浑然看不出什么神情。袍服也早就汗湿了。

  半晌,打破了一殿窒息似的沉默,问道:“一人一证,不足取信。云起,你太冒失了。”

  不觉中,已极亲昵的唤上了陈瑞的别字。按例,这是御前失仪的。

  陈瑞仔细听着杜江的话,眼底一瞬倏忽闪过锐利的光,极快便隐去了。他慢慢地又转向香墨,因他眉目被盔甲所掩,香墨只能看见他绷成一线的唇。她猜想陈瑞是在看着自己,便轻轻一颔首。

  陈瑞这才道:“阁老,属下这里还有证物。”

  李太后本将手里的茶盏举到嘴边,便看到陈瑞自衣袖中拿出的一卷画。画的轴十分奇异,鎏金的轴头上錾花珊瑚、松石、小珍珠和青金石等小珠林立嵌合,繁丽到了可笑的地步。

  李太后手一抖,薄胎茶盏便掉在了地上,无声寂寂的大殿中,只听“当啷”一声,铿然摔了个粉碎,残茶溅湿了裙角。

  所有人都知道宪帝是个平庸的君主,喜好美色耽于享乐,唯一抬的上门面的嗜好便是巧于丹青,尤以美人图见长。

  陈瑞手中那便是一副《修竹美人》,画轴上的美人神采飞扬。眼白是浅浅的莹青,眼珠则是一点碧蓝,甚至连眼角一条老银色的泪窝俱都清晰勾出,薄薄的泪光似都借着这颜色,一辉一映中浮形于纸上。

  画上落款上朱笔清晰的写着——儿锦悼亡母,宣仁温惠端敬皇太妃,下面则是一章宪帝的私章。

  端敬皇太妃的眼并不是真的蓝色,这只不是是丹青的一种罕见的用色手法,可是这画对比着殿中的封旭,竟几乎是形影照搬。

  后宫女眷,即便硕果仅存的几名老臣也是不得见的。但宪帝的真迹他们如何识不得,且这一模一样的相似,早就让他们惊呼出声。

  殿内日光耀动,百影摇曳。

  李太后眼里燃起了熊熊火焰,惊怒交加。

  杜江眉头愈加收紧,稍稍环顾左右,不作言语。

  封荣百无聊赖的看着那副丹青,香墨的菀香扇已到了他手中,却不扇,把玩间素白的流苏也被他扯的不成样子。德保见天热忙呈上凉茶来,封荣也不喝,只拿在手中,俯身去去看自己的影子。

  “一物一画一人还不能证明青王的话,还有一人自幼生在陈王府,物物人人皆熟悉无比。”

  香墨抬眼扫向珠帘后李太后的身畔,讥诮地微微笑笑,又开口道。

  帘后,李太后身侧几乎是避人眼目的地方,一个隐秘的安静的的影,正是随侍的青青。

  青青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银红福字汗巾,在额角按了按。可这才发现,全身一直僵硬紧绷,额际竟一丝汗都渗不出来。稍稍侧身,眼角自帘子的缝隙间看出去,一直瞟着跪在殿门口的黑色身影,只觉得心口越来越沉,竟似千金的重石压下。

  帘子外众臣人声絮絮,混成了一团。

  恰这时,那个影动了动,蔚蓝的眼光投了进来,隐匿在昏昏影中,青青不期然就想起,杜府的马车内,春雨如绒中,封旭的话也如雨丝,落在她心间。

  他极寻常的口吻,只说:“你知道的……”

  香墨红唇绽露出融融笑意:“是吗,青青?”

  声音惊得青青一颤,忍不住后退一步。可,后事到如今她已经是一枚过了和的卒子,退无可退。索性,咬牙步出珠帘,步子慌乱间,珍珠串成帘扬起又落下,淡淡的珠辉隐约如烟,疏疏似雨。

  李太后刹那间便已明白,只说不出话,眼珠盯着晃动的珍珠转,也许光芒易于眩晕,她不得不把眼睛闭上了。

  青青跪在殿中,顺势往杜江处看了一眼,才高声地说:“回禀万岁、太后,奴婢是陈王府的家奴,自幼侍奉左右。现可对天明誓,此人确实是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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