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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


  耳听得慧行撒娇的哼闹从二楼传来,一叠声唤到“姑姑”。

  薛晋铭淡淡皱眉,“怎么这样大了还撒娇。”

  “一觉睡醒便看见你,慧行怕要欢喜得蹦起来。”念卿莞尔,被他扶着慢慢往楼上走,说到有关孩子的话,语声分外恬柔。薛晋铭小心扶了她,见她扭伤的脚踝难以着力,不由担忧,“你伤了脚,这几日要少走动,别理会他淘气。”

  “他是不要别人的。”念卿却笑,“说来也奇怪,霖霖小时候那样野,整日乱跑,一刻也闲不住,慧行却喜欢黏在人身边,夜里定要看着我才肯入睡,我倒怕这样下去将他惯得娇气了。”

  “这不奇怪。”薛晋铭静了一刻,淡淡道,“霖霖像她父亲,慧行自然像我。”

  念卿脚步一滞,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凄楚。

  “晋铭……”她张了口,刚唤出这么一声,却觉他扶在腰间的手蓦然收紧。

  他如鹰要不敏锐抬目,眼底温柔神色一扫而尽。

  “空袭!”

  几乎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警报声刺破午后宁静天空。

  随之而来的低沉引擎轰鸣声遥遥可闻。

  对空袭习以为常的念卿并不惊慌,立时扬声叫周妈,让她带慧行下楼躲避。然而薛晋铭变了脸色,已听出这次的空袭来得不同寻常的迅疾,飞机轰鸣声转瞬已迫近,听方位正在朝这里逼来……“快进地下室去!”薛晋铭紧紧揽住念卿,正要奔下楼梯,却听周妈在房间里惊叫,“哎呀,小祖宗你怎么往床底下钻,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什么脾气!”

  念卿也听出迫近头顶的轰鸣声,急急推了薛晋铭,“糟了,周妈奈何不了慧行,你先别管我,快去把孩子带下来!”

  薛晋铭无奈,“好,你等我。”

  念卿点头。

  薛晋铭转身冲上二楼,一脚踢开半掩的房门,“慧行,出来!”

  赌气缩在床底下的慧行惊见父亲来了,气儿不敢喘,讪讪地爬出来,还没站直就被父亲一把拎住,只听见父亲厉声对周妈说,“你带夫人去地下室!”

  周妈忙不迭奔出去。

  猛然听得不远处爆炸声震耳欲聋,连房子也震得抖起来,玻璃窗哗哗作响。

  慧行吓得扑进父亲怀抱,被父亲抱起来,快步冲到楼梯口,却见姑姑跌倒在梯上,周妈正费力地搀扶她。父亲大步奔过去,将自己一把塞给周妈,“你们先下去!”

  “姑姑,爸爸——”慧行眼看着父亲俯身抱起姑姑,自己被周妈半拖半抱着到了地下室门口,却已听见空中巨大的轰鸣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逼近,简直近在头顶,隆隆地似要将房子也压垮。

  一种诡谲的尖啸声由远而近。

  “快进去!”

  姑姑的呼唤声淹没在惊天动地的巨响里。

  地下室的厚重铁门合上之前,慧行看见了一片强烈耀目的白光,仿佛有一颗太阳从天而降,正正落在眼前,那光芒刺得眼睛剧痛,热浪像火一样扑过来……

  ========

  黑沉沉的迷雾里,有一道光环在前方乍现,光芒飘忽浮动,如荧光,似星辉,带着宜人清凉洒在脸上。光晕之中有一抹影子,匀匀 如淡墨勾成,仿佛在似曾相识的歌声中向他走来。这歌声飘渺,忽近忽远,如夜空中叠锦流云被风吹送,泛起层层涟漪。

  云漪。

  是你回来了么。

  在离开我许久之后,在我年华渐老之时,竟又见着你。

  光晕中的倩影袅袅回转,只看得见半身轮廓,却看不见她的神情。

  再看那艳骨铮铮的身影,仿佛又不是她,不是云漪……是了,你是念卿,你是霍沈念卿。

  他怆然顿住脚步,硬生生遏止自己停下。

  她似乎笑了一笑,影子在光晕中渐渐淡去,悄然融入虚空。

  他惶急伸手想要挽住她衣角,却陡然看见地面龟裂,张开丈余深壑,在她和他之间划下不可跨越的鸿沟……望着那鸿沟之下不见低的深渊,望着对每诳讠渐隐去的身影,他再顾不得,不管那是云漪,还是霍沈念卿,总不能再一次眼睁睁看她离去。

  刹那间将心一横,他便朝鸿沟跃了过去!

  腾身空中,狂风刮过耳畔,终于寸忖接近。

  她伸出手给他,鬓发翻飞,眼波盈盈,指尖离他只有半寸之遥,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他惊怒、伤心、不甘,刹那间一挣,竭尽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晋铭。

  是她在唤他?

  果真是她的声音。

  这声音近在咫尺,颤抖、低微而哽咽,令他狂喜又心痛。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退,灰蒙蒙的暗影笼罩下来,耳畔的声音却更清晰,神智一点点清楚起来,胸口窒闷随着一声咳嗽呛出,薛晋铭睁开眼,脑中蓦然闪过那一刻惊天动地的爆炸,想起……“念卿!”

  他骇然坐起,顾不得尖锐疼痛与周遭的黑暗,伸手朝身侧胡乱探去——

  却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 '

  “我在。”

  她的声音从身后黑暗里传来,沙哑虚弱,却带着笑意。

  这低低两个字传入耳中,胜过天音梵乐,令心为之一定,直庆幸劫后余生,庆幸她还在身旁,安然无恙。薛晋铭陡然将念卿的手紧紧攥了,在昏暗中摸索过去,却发现一根沉重的断柱横在了两人之间。

  狭窄的一角空间里,充满瓦砾和汽油燃烧的呛鼻味道,垮塌的墙瓦凌乱堆积,头顶上焦黑横梁撑住了塌下来的屋顶,在楼梯下形成小小容身之地,挡住了夺命的弹片和砸下的砖瓦。

  他猛然想起来,爆炸发生的一刻,他将她摁到在地,用身体护住她,她却在房子猛然震动的刹那,狠狠将他推开,推他到钢琴后面——若没有这架被砸塌一半的钢琴挡住,屋顶落下的吊灯只怕已穿过他身体。

  可是她……薛晋铭变了语声,手心直冒冷汗,“念卿,你怎么样?”

  回应他的,却是断续哽咽。

  她竟在哭。

  “你受伤了?伤在哪里?”薛晋铭惶急起来,不顾一切攥紧了她的手,竭力推开挡在身前的断柱,灰尘瓦砾随这一推纷纷往下掉落,将要散架的钢琴残架吱嘎作响。

  “我没事,大概有些划伤,有东西卡住了脚,我动不了……你呢?”她语声微弱,仿佛挣扎了两下,带起断裂的木架子喀嚓作响。

  “我也没事。”薛晋铭已摸索到她肩膀,忙按住她,“先别动,是断裂的扶栏卡住了,我来想法子挪开。”

  然而扶栏卡得紧,猝一用力,有根木桩应手折断。

  不知是什么抵上去,令她一颤,失声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他犹疑不安地顺着肩头抚上她颈项、脸庞,触手一片亮亮的湿润,“是不是伤到哪里,你不要瞒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只是卡到了。”她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方才一直唤你不见答应,我还以为……以为……”

  薛晋铭呆了呆,喃喃地问,“以为我死掉了?你是因为这个哭?”

  她没回答,却似再也抑不住绝处逢生的欣喜,藉着黑暗的遮掩,纵容眼泪簌簌落下,温热地滴落在他手上,打湿他指尖。

  这一生的泪,不是早已落尽么,怎么还会泣不成声。

  这是为他而落的泪水么?

  “念卿……”他低低唤她的名字,唤了一声,又是一声,除此再也说不出别的。

  黑暗里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只有紧扣在掌心的那只手,沾了灰,染了血,凝集了此刻全部的慰籍与依靠。垮塌了半边的屋子,砖瓦四散,将这楼梯下的一隅深深掩埋。万幸有断梁和扶栏撑起这一方安全的空间,他送她的钢琴竟成了救命之物,靠半架残躯顶住垮下来的重物。

  汽油燃烧的味道刺鼻呛人,隐隐还有热浪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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