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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

  “您没回来也好,这阵子简直要把人逼疯,天天轰炸个不停,不知捱到哪天是个头。”

  “快了。”

  “嗳,你们当官的回回都说快了……”周妈猛地刹住话,惊觉牢骚过头,忙赔笑着岔开话,“您这次回来要待一阵子吧?”

  “今晚便走。”

  “这就走?”

  这一声却是念卿问的。

  “早去才好早回。”薛晋铭终于笑了笑,笑起来眼睛下面显出疲乏的黯色。

  念卿没再说什么,只吩咐周妈,“这儿不用了,你先给先生沏杯茶来,把少爷要的橘子水也送上去。”待周妈离开,她转头看他,淡淡说,“回房歇一会吧,看你乏得很。”

  薛晋铭微笑,“难得抽空回来一趟,总不能一下子睡过去。”

  念卿莞尔,“能在家中安心睡上一觉,还不够好?”

  “不好。”薛晋铭挑了挑眉,“这半年来存了许多话要对你说,就算你嫌我烦,也得容我把话说完。”念卿笑容微滞,听着这似真非真,似谑非谑的话,心头微微刺着,口中却顺着他谑嗔,“知道嫌你烦,还来饶舌。”

  薛晋铭敛了笑容,“我真有话对你说。”

  闷热的屋子里,阳光斜照,映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与额上细密的一层汗。

  “日前收到确凿消息,那个带着霖霖一起离开的英国人,从苏区进入日占区时,被日本人扣留。”薛晋铭神色凝重,审慎开口,“他拍下日本人对中国战俘的屠杀照片,在关卡检查时被发现,现在已押往华北战俘营关押。他的家人辗转通过英国使馆,请求设法解救。”

  他顿住语声,看着念卿骤然失尽血色的脸,柔声道,“这是坏的消息,好消息是,霖霖起初和他一起被扣押,Ralph被押走后,这孩子设法买通看守女囚的宪兵,一个人逃出来,混上载运粮食的火车,又逃回了苏区。”

  他话音落,念卿僵直的身子一软,撑了沙发扶手,抚着胸口只是喘气。

  “只要没落入日本人手里,就是最好的消息,苏区虽僻寒闭塞,总是中国人的地盘。”薛晋铭倾身握住她微颤的肩头,“霖霖是个勇敢的孩子,就算有什么磨难,也比会逢凶化吉……你别害怕,无论上天入地,我一定将她带回你身边。”

  念卿怆然一笑,侧过脸去,良久无声。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小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薛晋铭看着她,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她的脸,将这一滴水珠抚去。指尖触到她脸颊,温热湿润,什么决心,什么自持都抛到了脑后。

  她怔怔落泪,没有避开,鬓发却散落下来,半晌哑声道,“我将她的照片给了四莲。”

  “那,也好。”薛晋铭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笑了笑,“若她真在苏区,四莲去寻她,自然比我们容易。有她照顾霖霖,你应当可以放心。”

  话是如此说,可他十分清楚,倘若霖霖真被四莲找到,怕只怕,难免要被带到那条歧路上去。她身在苏区,本已耳濡目染,章秋寒夫妇又是有些地位的,若他们有心将霖霖留在那边,如此阵营两分,泾渭分明,往后再见面时……

  “我也想到过,只是,也没什么要紧了。”念卿幽幽开口,仿佛知道他心中想着什么,“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好好活下去,有四莲在身旁看着护着,别再让她孤零零一个受日本人的欺负,我就心满意足了,别的就随她去吧。”

  薛晋铭无言以对,黯然想起敏言,心下徒生荒凉,耳边听见念卿叹了一声,似布满记忆的褪色灰墙上裂开一道纹丝——她的语声淡若暮烟,“我这半生从未对任何事感到懊悔,即便当年程以浙与念乔的婚事,我不该答允,却也没什么可后悔,那是念乔自己的心愿,披上婚纱之日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刻……唯有子谦的死,令我内疚至今。如今想来,他愿走哪条路,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要与仲亨决裂,就算大错特错,又有什么要紧?只要他活着,活着就是最好不过。可惜当年我不懂,我太糊涂……”

  “那都是过往的事了。”薛晋铭不忍再听下去,倾身握住她冰凉的手,轻缓了语气,“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无法活在当下罢了,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

  念卿动容,深深望住他,心底里隐隐有什么翻覆涌动,如同天风吹过寒渊,吹开云遮雾罩,在深碧近墨的水面吹起涟漪渐散。

  却听楼上一声呼唤,“夫人,夫人——”

  周妈从扶栏里探身嚷道,“少爷醒来了,正吵着要您呢!”

  念卿怔怔回过神来,方才一刹那涌至唇边的话,就此消散在转念恍惚里。

  两人目光相对,只余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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