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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资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问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亲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缄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手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二十四章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看他脸色莫测,如有所思的样子,君静兰低声说,“这些日子轰炸得这么厉害,家家户户都在担惊受怕哩。”

  连日空袭毁坏了市政,阻断交通与水电,除军事与政府设施外,许多民用水电管道都顾不上抢修,酷热的八月时节,城中千家万户都在蒸笼里煎熬。

  那里与军事机场相隔又远,恐怕赶不及过去。

  缄默良久的薛晋铭终于淡淡开口,“那么,推掉监察组的会议吧。”

  推开车门,强烈的日光耀得他微微眯起眼睛,白炽的光刺在眼里有些灼痛,早年受过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薛晋铭低头戴上了墨镜,随手扯下了领带,一言不发走上台阶。

  君静兰跟上来问,“要不要先告知府上一声?”

  薛晋铭答,“不用。”

  君静兰愣了愣,“要是府上恰好出去避轰炸,无人在家怎么办?”

  “那也无妨。”薛晋铭却语声漠然,令她一时错愕,脱口道,“处座,这不好吧……”

  薛晋铭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薄唇牵动,似笑非笑,“什么不好?”

  君静兰一惊,心知自己逾越了,忙面红耳赤的低下头。

  房间里深蓝窗帘遮去外面日光,稍觉阴凉。

  薛晋铭走进浴室,脱下汗湿的衬衣,疲惫地靠了浴缸,太阳穴微微跳痛,从昨晚到现在只睡了三个钟头。此刻周身松懈下来,仿佛全身力气也随汗水一起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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