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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水管里哗哗流水被晒得有些温热,冲刷在赤裸紧实肌肤,带走闷热暑意。

  薛晋铭沉沉叹息一声,仰头闭上眼,坚毅下巴透出微青,一点水珠凝在颌下,欲坠未坠。

  水流打在脸上,勾勒出英锐轮廓,湿了飞扬眉梢,道道蜿蜒,从颈项淌过胸膛,温暖如情人的指尖,洗去一身风尘疲惫,却洗不去眉间郁然。

  一走近半年,奔忙在外,日夜都在挂念重庆的消息。

  六月以来轰炸频繁加剧,日本急于开拓太平洋战场,为尽快将中国作为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后方基地,不惜余力投入空中力量,加紧对重庆的狂轰滥炸。这座城市每一天都被血与火冲刷,再从废墟里站起,迎向新的一天。

  当此关头,他亦奔走于另一个战场。

  当日心灰意懒,不辞而别,登机飞赴长沙之时,没想到会拖延至今才得回来。非但未能守护她左右,更让她独自带着幼小的慧行,置身轰炸不绝的重庆……纵然心急如焚,天天盼着重庆的消息,盼着一纸电报带来家人消息,得知她平安,便是他最大的安慰。

  而今真的回来了,却裹足踯躅在咫尺之间。

  拂袖而去,刻意回避,这半年的疏隔,狠下心来不与她见面。

  战火、倾轧与生杀,早将他这颗心淬炼成寒铁精钢一般冷硬,有什么决心是不能下的。

  镜面蒙上水雾,薛晋铭手中剃须刀狠狠一滑,失手割伤了下巴,血珠滴落水中。

  终究不能释然么,想起那些话,仍是心头一揪,手上不觉加力,割伤的地方流着血,却不觉得有多痛,更痛的地方在胸口偏左,那里早已痛了二十年了。

  薛晋铭恍惚而笑。

  到底还是说出了那句话,这半生的牵绊,她只用轻飘飘一句话,就将他生生驱逐。

  万丈鸿沟,也抵不过那一句话的冷绝。

  他和她,各自失去骨肉至亲,愧恨孤独中,唯有彼此可以依赖,唯有那春日桃花的企盼廖可慰藉。原以为多年幻梦,终要成真,谁又想得到——四莲归来,一夜之间,将这一切搅个粉碎。

  若说没有恨,那不是真的。

  当年那样的恩怨,也没有恨过,如今他竟恨她。

  四莲——昔年的霍家少夫人,以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身份,突然归来。

  念卿夜闯官邸,带来这惊人的消息。

  匆匆赶回沈家花园,他见到了负伤被救的四莲——或者应该叫她新的名字——此刻正被他下令缉捕,被他手下亡命追捕的要犯,章秋寒。

  念卿救下她,将她藏匿起来,要他取消逮捕令,并释放已被关押在狱的章秋寒的丈夫,发放通行证让他们逃离重庆——这实在是一个太讽刺的玩笑。

  那算什么丈夫,不过是个蹩脚的幌子。

  他们惯常以假夫妻的身份做掩饰,名为夫妇实则同党。那被捕的男人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四莲随之潜入重庆,以他秘书监太太的身份秘密活动。若不是四莲负伤出逃,遇上念卿,或许这二人已被双双枪决。

  四莲,这久违的名字,已是世上仅剩的茗谷故人。

  许是缘分未尽,从不涉足风月地的念卿,偏偏就在舞厅遇上四莲。

  四莲于她,并无亲厚情分,如今更成了陌路之敌。

  他的立场,少将处长薛晋铭的立场,沈念卿难道会不明白么。

  她自然是明白的,却只因四莲是霍家故人,便有了不顾一切也要维护的理由——“不管有什么政治分歧,不管章秋寒是什么人,我只知她是四莲,就算子谦不在了,她也还是我的家人。”

  她这样对他说,态度慎重,目光诚恳,“我请求你不要伤害她,请释放她的丈夫,让他们安全离开。”

  他还能怎样拒绝呢。

  纵然念卿不来求情,事实上,他也不会为难四莲,自当签发通行证,让她离去。

  既已踏上另一条路,往后各谋其政,再相逢已是死敌,只盼她能好自为之。

  身在其位,他所能做的不过如此。

  然而章秋寒的丈夫赵任志,是通缉已久的要犯,大费周章才将其抓捕,为此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此人潜伏重庆,已掌握不少重要情报,活生生放了回去,必有极大麻烦。

  念卿从来不是不明轻重之人,他深知她的明理,也深知她对四莲的愧疚,深知她维护章秋寒,是为偿还昔日误杀子谦,令四莲失去丈夫和孩子的愧疚,因此他愿意为她放弃一次立场。

  赵任志不一样,念卿并不欠此人情分,甚至与他素不相识。

  他没有想到,他会不顾他的立场,一味固执,仅仅为了四莲的感受,执意要他释放这个人。

  如今的四莲早已不是昔日霍家少夫人,念卿并不糊涂,她不是看不出四莲的改变,可他是知道的,但凡能与霍氏沾上一丝半分联系,便是她心底不可触犯的禁区。

  他拒绝了她的要求,下令枪决赵任志。

  他亦着恼,负气拿起听筒,当着她的面,便要拨电话到警卫室。

  电话却被她拂袖摔到地上。

  他震惊,全未料到她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她问他,“薛晋铭,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你杀的是什么人?”

  他冷冷答,“我要枪决的是一个犯人。”

  她笑起来,“什么犯人?汉奸还是国贼,他有什么不容于世的恶行?你杀日本人是为护卫国家,可如今杀中国人又是为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目光转寒,被最亲近之人戳中最不愿触及的隐痛,“政治上的事,霍夫人应当很了解,不必我来解释。”

  她骤然失语,悲哀地望住他,良久哑声道,“既然你要提醒我的身份,也容我提醒你,先夫霍仲亨留有八个字——兵以弭兵,战以止战!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他弃甲归隐,甘愿将江山拱手,为的又是什么?付出数十年征伐的代价,总算盼来南北一统……倘若他今日尚在,亲眼见到外敌的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盘旋,你们却还在对付自己同胞,就为了排斥异己,为了可笑的政治分歧?我不敢想,不敢想仲亨若在这里,他会作何感受!”

  她语声越来越急促,血色涌上苍白面颊,嘴唇微颤,“你所做的事,无论旁人怎样看,我向来引以为荣;你对日本人痛下辣手,对汉奸赶尽杀绝,我也深以为傲……哪怕我知道,你所杀的人,并非每一个都非杀不可;我也知道不只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自己人!可我相信你的分寸,相信你不会越走越远……”

  “够了!”他冷冷打断她,铁青了脸,目光黯淡的近乎森然。

  “我放人。”他转身走到桌后,拿过桌上的笔,语声平板,“你要的通行手令,这也写给你。”

  那日还是初春时节,重庆潮湿阴冷的夜晚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她一动不动立在桌前,看着他签名,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越发衬得无名指上那一圈光晕璀璨,戒面托起的钻石亮的刺目,仿佛在无声提醒他——她是霍夫人,霍仲亨夫人,即使褪去前半生显赫光环,在战火纷飞形影相吊的黯淡岁月里,在她这一生最孤单无依的境地,她也还是那个冠以高傲姓氏,有着冷冷目光,不需要依赖任何人的霍沈念卿。

  一个“铭”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他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却听见她说,“我知道强你所难,这次之后,我不会再以任何事为难你。”

  他抬头看她。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他陡一扬手,将笔狠狠掷在地下。

  墨水溅在她素白旗袍前襟,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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