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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这眼神深邃如寒冬的夜空,不见星子,也纹风不动。

  他是真的变了。

  可是谁又没有变呢,昔日里风流绝艳的夫人,明媚爱娇的蕙殊,当然还有自己……早已不知留在了哪一幅泛黄的照片里。

  燕绮无声摇头而笑,一时心念百转,良多怅惘。

  “上回听念卿说,你已打算直接从香港去美国,怎么现今还滞留在内地?”薛晋铭淡淡探问,目光关切,“太平洋上战争一旦爆发,香港首当其冲,你们最好尽快启程,倘若是什么难处,务必告诉我。”

  燕绮叹口气,“难处倒是没有,只是前线战地急缺医疗支援,医院里人手一直转不过来,我也实在放不下。不过这次回了香港,早则入夏,迟则年底就去美国,想来行程不会再拖。”

  薛晋铭颔首,“那就好。”

  “只是这一走,下回再见你和慧行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燕绮欲言又止地望了他,“晋铭,有些话,我是早该同你说的。”

  “等打赢了这场仗,你想什么时候回来看他都好。”他倾身凝望她,目光温柔笃稳,“我会照料好他,你尽可放心,别的还有什么叮嘱,我会仔细记着。”

  “我……”燕绮语未成句,眼里蓦地已湿润,想起从前总是对他发火,什么事到了嘴边都变成争吵,竟没有机会好好说一说心底的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段婚姻虽然失败了,但我并不懊悔。”

  有缘无分纵然抱憾,一生中曾经用尽全力爱过一人,已是幸运。

  “晋铭,我……我应请求你的原谅,原谅我糊涂时做过那些伤害你的事。”

  燕绮低了头,泪盈于睫。

  这一声“原谅”,沉重如枷锁,终于当面对他说出来。

  连同愧与无愧,怨与不怨,终究如阴霾释去。

  薛晋铭深深动容,只唤了声“燕绮”,却被她打断。

  “我明白你要说什么……是的,你不会怨我,你早已原谅了我,我知道的。”燕绮笑里含泪,倾过身子轻轻枕在他肩头,侧首贴了他脸颊,仿如往日亲密时光,喃喃道:“可是我也要你答应,好好对待你自己,你我的年华所剩都已无多,如今我已找到那个肯陪我老去的人,有一天你也会老,到那时候,我想看到你也有人陪伴,绝不是孤零零一个。”

  他沉默,气息沉沉拂在她耳畔。

  泪水潸然滑落燕绮脸颊。

  薛晋铭揽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她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悠然笑道,“你最傻了,净想些远在天边的傻事,我还没有老呢,像我这样好运气的人,待到满头白发的时候,谁说不会有妙龄红颜为伴?”

  燕绮啼笑皆非,含嗔推他,指尖触上他胸膛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烫贴。

  蓦地,他身子一僵,放开手臂,从沙发中直起身子。

  燕绮错愕回头,见一个匆忙身影从门外直闯进来,推门刹那间望见他们,竟是怔住。

  “夫人……”燕绮腾地红了脸,尴尬站起身,觉察念卿脸色异样,鬓发微乱,身上只穿见旗袍,连外面大衣也没罩,仿佛来得太过仓促,气喘得急,胸口不住起伏。

  “念卿,出了什么事?”薛晋铭快步上前,方要扶她,却被她紧紧攥住了手。念卿脸色雪白,眼里灼灼有异样光彩,“快,快下令,叫你的人停下追捕,不要动手伤人!”

  薛晋铭脸色一凝,“什么意思,不能伤谁?”

  “她正被你的人追捕,还有她的同伴……”念卿深深喘过一口气,万分急切里,混乱头绪一时竟无法说清,唇间切切吐出那个名字,“她是四莲,我遇见了四莲!”

  第二十三章 <1999.5重庆>

  “你想知道二少的事情?这个,我知道地不多。”方樊老教授为难地摘下老花眼镜,目光落在艾默身上,带些诧异之色,细细打量了她一回,“我年龄大他不少,那时他只是个少年……不过,这位许小姐与我夫人倒是相熟。”

  艾默指着照片上的秀美少女问:“许小姐,是她么?”

  樊教授的女儿从他身后望了眼照片,也有些诧异,“妈妈怎么也认得这位小姐?”

  “当然认得,她们是校友。”樊教授笑呵呵,“你妈妈和他们年龄相近,那时也还是个小姑娘,她与许家小姐很有些交情。你去楼上看看她午睡起来了没有?”

  全没想到这一趟会有这样的收获,艾默心跳突突,掌心冒汗,早已激动得坐立不安。

  樊教授看着她,下意识将她容貌与照片上女子比较一番,记忆中故人早已模糊的面容隐隐浮出,似乎让他想起些什么,却又不全是那么回事。

  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心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原来如此。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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