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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的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宛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吗?"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拣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地啰唆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吗?"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作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地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少桓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我自然是守诺的。"

  暮色中的九重宫阙平添几许宁定,殿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如此黄昏,平静似逝水流年。

  南秦宫廷朝堂在这秋冬交替时节,却是风平浪静,格外宁和。

  息了边患、安了民生,朝中党争似也随喜事将至而平息。

  大赦之后,军中少壮将领受到警诫,收敛了往日轻狂,风头不再咄咄。占尽上风的陈国公却在不久后称病,接连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闭门休养。

  他这一歇,党中老臣也纷纷疲怠了政务,相继称病的称病,敷衍的敷衍,终日碌碌无为。圣意定夺下来,竟着落无人。虽有沈相一力支撑,毕竟官场脉络盘根错节,层层实权最终还是落在老臣手中,紧要处还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于宫中,朝政牵制于老臣,一时间谁也不能进退分毫。陈国公以退为进,以静制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威慑,虽未能撼动少壮君臣的根底,却也给九五至尊狠狠还以颜色。

  仲秋,南阳王次子迎娶陈国公幼女,皇亲与国戚再携姻缘,宗室又添佳话。

  婚筵上文武百官齐集,宴间豪奢无极,喜庆盈天,坊间皆云帝后大婚也不过如此。更有人将婚宴上一段巧事传得神乎其神,称当日喜堂之上,有百鸟齐来,绕室翻飞,异香缥缈不散。随后宁国长公主驾临,群鸟竟惊飞散去……

  一方翠色织金罗帕叠得齐齐整整,被银盘托了上来。

  两名白衣宫女用长柄玉钩将面前墨色锦帷徐徐拉开,露出高过丈余的巨大金丝笼子。

  突来的光亮惊动了笼中各色珍禽异雀,扑棱棱上下翻飞,啾啾争鸣不绝。唯独笼中最高处金梁上,亭亭栖着一对雉鸟,对这亮光丝毫无动于衷。宫人开启了金丝雀笼,将粟粒投撒进去。笼中鸟儿扑啄抢食,唯独那一双雉鸟傲然居高俯视,俨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斓,尾翎修长,头冠高高耸起,眼下一痕血色,浓艳欲滴。

  邛夷高山雪岭之上,产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宁肯不食不喝,自尽而绝。

  纤纤玉指将银盘中的翠色罗帕拎起,指尖蔻丹鲜艳,硕润的翡翠指环映得手上越发白皙。那罗帕轻轻一抖,顿时异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黄色香粉匀匀散落。那香气竟有着奇异效力,令金丝笼里飞扑啄食的鸟儿如痴如醉,连食物也顾不得,只被这异香吸引,纷纷扑至跟前。连那对血雉也终于展翅落下,悠悠踱了过来。

  "南人心思奇巧,专会弄鬼唬人。"宫装雍容的美妇慵然一笑,拈起鸟食撒向那对血雉,"什么百鸟齐来,不过是点驯鸟的雕虫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后一名金冠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嘛!那南秦君臣也真没见识,竟被这点名堂唬住。"

  "你懂什么。"美艳妇人回过身来,金凤冠垂下八宝璎珞,映出眉眼间斜飞一睨,"人家那是做戏,真假都不打紧,让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脸庞犹带几分稚气,闻言撇了撇唇角:"母后,你既说陈国公厉害得紧,为何却与他的对手为盟?那病恹恹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来倒是一味退让。儿臣只担心,到了举事之日……"骆皇后秀眉一挑,将手中引鸟的罗帕掷回银盘,只一记冷冷眼风,便阻住他话语。

  左右虽都是心腹之人,也难保没有万一,此等机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议论。骆后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恼这孩子年过弱冠还不醒事。同为皇子,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窍玲珑,若不是打小养在身边,还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禀皇后,晋王殿下到。"内侍尖细的语声悠悠传了进来。

  骆后一笑:"正想着他呢,来得倒巧。"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过雕梁砌玉的暖阁,两侧悬满各式精巧的雀笼,鸟鸣不绝于耳,层层叠叠的花瓯里,锦簇繁花开得姹紫嫣红。重帘隔开了外间三九寒气,夹壁中设有炭格,将整座暖阁烘得温暖如春。透过窗棂所嵌的琉璃格,隐约可见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

  左右宫人正侍侯着刚进来的晋王褪下玄狐裘风氅,一名绿衣宫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掸去鬓旁洒上的雪粒子。晋王含笑俯身,乌黑鬓发上一点雪花飘落,融在宫娥掌心,蓦地令那美貌宫娥羞红了脸。骆后远远觑得这幕,不由得嗤一声轻笑。

  晋王回转身来,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里一袭素白锦衣,轻袍缓带,清贵器宇更兼旷达不羁。绿衣宫娥是骆后跟前得宠的人儿,见她到来也不惶恐,低头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晋王广袖一拂,将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骆后定睛看去,不由得又惊又喜:"这是什么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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