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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络川之役,沈觉临阵倒戈,令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至此大局尽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却始终效忠先帝与太子,苏家覆亡之后,王孙胤得以潜藏多年,全赖沈家暗中保护。然而沈恩终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亲自迎回旧主。年过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只剩昌王与南阳王两位尊长,皇室至此凋敝。

  子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滚落苍白脸颊:"这么说,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临川公主华瑛下嫁沈觉,婚后未久即病亡。太医诊治未果,断为急症,随后沈觉未再续弦,也无妾室,情义忠贞为时人称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语声微窒,有凄苦之色一掠而逝,"当日少桓被沈恩接应离去,潜在沈家养伤。他一心带我离开宫闱,竟冒险让沈觉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后存心排挤,华瑛也不至误嫁沈家,碍了复位大计,糊里糊涂死去。"

  她将一个韶华女子的枉死说得轻描淡写,子瑶忍无可忍,骤然笑出声来:"照你说来,全是旁人的错,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觉、瑛瑛无辜枉死,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经磨难,从未有过恶言,却是最后一刻吐露悲愤。昀凰默然看了瑶瑶半晌,既无愠色也无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昀凰低了头,总在茫然时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怔:"你知道吗,沈恩临终留有两条遗谏,其一,劝少桓善待废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子瑶蓦地厉声打断她:"你说什么废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恼,径自说下去,"其二,沈恩恳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晓他所为,日后追封也无须提及他的名字。"

  子瑶沉默,昀凰仍低了头,哑声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头求得荣华,一头全了忠贞!"子瑶连声冷笑,面容刹那间与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声未绝,密室外已有轻轻三下叩击声——这声音闷而沉,缓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这是司刑监在报时了,午时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赐鸩。

  笑声止歇,瑶瑶的笑靥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语不动,目光从自己的指尖缓缓移上桌案,凝定在那只金盏上。

  "多谢你送我一程。"瑶瑶伸出双手,稳稳端起毒酒,朝昀凰柔声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将杯中毒酒饮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重复这问话,"何人送我?"

  三日后,宁国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晋王入朝谢恩。

  此番北齐足备诚挚,除以重金异宝为聘,更奉上一份惊人厚礼——秦齐交界处,有山盛产美玉,名为凤鸣。延和六年,北齐大败南秦于屏城,夺凤鸣、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击,齐人退走平度以北,据守凤鸣山。十余年间,南秦屡次欲夺回凤鸣山,皆无功而返。而今两国缔结姻约,普天同庆,北齐国主慨然归还凤鸣,允诺迎亲之日,齐军北退七十里。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至此花好月圆,珠联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却是皇上婉拒了北齐另一番美意,并未将云湖公主纳入宫中。朝野据此传闻皇后地位稳固,何氏一门依然圣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从周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备极隆重。择吉日,皇上于永宁殿设宴送别北齐使者,赐金帛无数,议定婚期在来年正月。

  次日,晋王携云湖公主北归。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双重喜庆,宫中降旨大赦天下。除华瑶等一众女眷赐死外,涉案军中将领皆免罪,只削爵罚俸为戒。有野史记载,众女获罪死,不得归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于荒野。唯独裴氏妾尸身被赐还家,面目栩栩如生,笑意宛然,见者皆以为异。

  第十八章 别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尽、冬来,辛夷宫外梧桐碧影渐渐落尽,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发数千工匠日夜修筑的栖梧宫也终于落成,只剩高入霄汉的凤影台还未完工。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为宁国长公主兴建的宫室,其纷奢精巧,冠绝当世。

  兴修之始,便有谏官上奏,以度量国库民需为由,委婉劝谏无果。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却有位郑姓侍郎再度上疏,称长公主既要远嫁,宫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凤影台。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却令皇上龙颜震怒,当即革职降罪,从此再无人敢置喙此事。

  栖梧宫,取凤栖梧桐之意,尽管主人即将远去,那桐华殿上依然焚椒兰,悬明珠,烟斜雾横,日夜丝竹绕歌台,备极繁奢之能。然而,宁国长公主却迟迟没有迁入新宫。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辛夷宫临水而筑,殿阁错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黄昏。从回廊下远眺宫阙万间,遥对一池碧涛,落日余晖便都融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色里。两名宫人垂首拢袖远远立着,长公主只身步入廊下,将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栏远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脸颊被余晖染上暖暖光晕。昀凰并不说话,在她身旁静静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眺望斜阳。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吗,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吗?"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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