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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自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儿一向不跟我长大,况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样,必须由你亲自历劫。”

  盛老斟一杯酒给我。

  小小的书房中有一部电视,在播放节目,稍微留意,是画家德古宁的生平记录片,他现在已经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们夫妇俊美得如童话中人。我默默观看,不发一语。

  师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递给我看。

  里面是他与师母合照。

  早三十年,风华正茂的师母比国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两截泳衣,梳着马尾巴,靠在一辆海鸥翼车门的保时捷车头,而师父正坐驾驶位上。

  我备受震惊,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盛老说:“总会过去的。”

  从照片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公主与王子,而那时所流行的老练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没有的。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糟老头子吧?”

  我看着照片,开不了口。

  “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粉团似的婴儿。”

  对那张照片,我真个儿爱不释手。

  “将来,你同国香,还不是会变成我们这样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个式样。”

  “我绝非净爱她的美色。”

  “你们都这样说,换了是个丑女,你会被她吸引?但稍后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关掉电视机。

  轻轻同我说:“怎么吵起来的都忘了,白白分开这么些年。”

  一时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要隔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

  看样子师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话题万变不离其宗,总绕着他同师母两人转,来找听众的我,变为他的听众,他无暇理会他的徒儿了。

  “现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顽童。

  我放下他,去求师母。

  “替我找国香出来。”

  师母轻轻说:“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凄苦地看着师母。

  “除非她自己乐意,自明,你想一想,这已不是强抢民女的时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进去。

  “这是场疫症,你被暑气冲了,过了立秋还有摄氏三十六度,不发昏才怪呢。”她语气温和。

  真的,好端端静坐都冒汗,衬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湿。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这么多人安抚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经回来,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热。”

  师母说:“脱下外套吧。”

  我站起来,“看到你同师父,真是高兴,在这愁苦的世界里,总算有一丝安慰。”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

  “千万别上施家去,这城市虽有五百多万人口,但行头极窄,圈子极小,坏新闻一下子传得你无法做人。自明,你懂吗?”

  “我不知道。”

  “你是赌气还是真胡涂了?”

  “我不知道。”

  真是热。

  大哥怎么尚未回来。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林自亮在洞天福地之中,不知是否已与华山圣母产下麟儿,乐不思蜀,从此不回来。

  自师母之幸福家庭出来,逛到林自亮的水晶店去。

  经理见是我,殷勤招呼,以为巡抚大人驾到。

  店堂四面全是玻璃,不知是谁设计的,站在店里,一点遮拦荫蔽也无,出售的礼品又全是透明水晶,冷艳孤傲地一件件在紫蓝色水银灯下闪烁,看在眼内,寂寞的人只有更寂寞。

  经理问林自亮几时回来。

  我答:“他入赘女儿国做皇妃去了,不回来了,此刻正香汤沐浴,缠足穿耳孔,学习应有之礼仪。”

  经理没听懂,吓得睁大眼睛。

  我把玩一串水晶珠子项链。

  一位顾客进来,与我一照脸,是性感的苏倩丽。

  “你好吗?”短短三个字内尽显柔性销魂之意。

  “真巧。”

  “巧什么,我在玻璃那一头看了你足足十分钟才推门进来。”

  我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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