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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台面上电话响了又响,才懒洋洋去接听,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话筒不愿挂断。

  之之台下几个新户口都告取消,旧帐目也拖慢来做,公关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荣衰。

  年头生意忙得几个女孩子差些儿哭出来,曾经发过四个月红利,此刻闲得慌。

  年中已经这样,年底还堪想像。

  “去看场笑片”

  “谁笑得出来?”

  “你阿姨是美国人。”

  “亲属团聚此刻才办八零年的申请,等到廿一世纪还没轮到我。”

  “早晓得去年庄臣追我,态度就该好些。”

  之之走进茶水间,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张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问:“怎么回事。同老公吵架?”

  对方设精打采,“做人没意义。”

  之之笑道;“愿闻其详。”

  “这个时候可怎么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懒得眠干睡湿就算了,何用怪大时代。”

  “就是你这种人多,”女同事抱怨,“乱乐观阶,所以战争纪录片中逢有炸弹下来,就有满街幼儿可怜的乱跑。”

  之之大吃一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经千万别错乱。”

  女同事哽咽地说:“我一直盼望有小小的手摸我的面孔,有孩子撒娇唤我妈妈,此刻都无望了。”

  正掩脸,秘书忽然进来唤人开会,大家便乖乖陆续进会议室。

  中午散会出来,之之搓着酸软的脖子走到接待处,看见吴彤坐在那里等她。

  之之照样客客气气叫声吴阿姨。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浓妆的吴彤看上去一如从前,并无倦容。

  之之顿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本市亦如一个绝妇,无论经过什么风霜,表面上也无异样,濡湿鲜红的胭脂足以遮掩一切创伤。

  她俩到一间清静昂贵的日本馆子坐下。_

  之之原以为吴阿姨会滔滔不绝地诉上三两小时的苦水。

  但是没有。

  吴阿姨比之之想像中更为伤心。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之之一直奇怪,什么样的人在配偶过身或是身罹绝症时可以长篇大论地细叙恩怨,之之一直主观地认为人在真正哀痛的时候,思绪炸为飞絮,完全失去组织能力,吴阿姨木着一张脸才是正常的。

  饭后吴彤才开口说话,讲得还是不相干的琐事:“之之,你年轻或许会笑我,今早我起身上班,坐在床沿,手放膝上,真想息劳归主,做人太麻烦了,天天光是沐浴穿衣化妆,已经要了我的命。”

  之之默然,欲语还休。

  吴彤没有提到她舅舅季力。

  “记得当年出来做事,与你差不多年纪,晃眼十二年,薪水用来交税买衣服付房租,刚刚够用,至今两手空空。”

  之之低呼出来,“我也是。”

  “你还有时间。”

  “什么时间,”才说人家悲观,自己也唱起哀歌,“本市时日无多。”

  吴彤喝罢咖啡,一时未有心情取出唇膏补上,顿时花容失色。

  她抬起头想片刻,“各人看造化如何了。”

  之之知道不关她事,但是吴彤对小辈极好,多年来之之不知道吃过她多少奶油蛋糕与冰淇淋,案头一整套水晶小动物摆设也是吴阿姨所送,所以实在不忍装作没事人,因冒昧地问一句:“舅舅倒底怎么了?”

  “他很好,他很快会同拿美国护照的纽顿女士结婚,也许跟她到阿勃郭基定居。”

  之之一怔,她不相信大都会信徒季力会甘心住到小镇上去。

  一方面吴彤已经冷静地说:“时间到了,之之,我们改天再约。”

  馆子门口有一辆车子驶过来,有一个白头翁探出头来与吴彤打招呼。

  之之耳为之侧,哪里来的苏格兰乡下人,正统伦大英语系出身的之之瞪大双眼转过头去。

  吴彤轻轻介绍说:“律政署的按察司雷蒙麦平,陈之之小姐。”

  之之和大的嘴合不拢来。

  她忽然冒犯了长辈,拉住吴彤问:“你真的这么急于离开香港?”

  吴彤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是平板的,木无表情的,她颔首,“是。”

  “她还没有陆沉呢。”

  “但是,”吴彤率牵嘴角,“我必须比季力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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