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亦舒作品集 > 蔷薇泡沫 >  上一页    下一页
二十六


  “你不必问太多了,这是我与母亲之间的事。”占姆士说。

  我模仿他的口气,“这个不用问,那个是我自家的事,男人自有分寸,你不必理那么多……”

  “你这个女人,”他摇摇头,“只有你能征服我的心。”

  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时间去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偶然玩一次火,便觉得不能克制的兴奋。”

  “玩火……”他说:“我母亲也曾用过这两个字。”

  “是不是?”我笑:“英雄之见略相同。”

  “她说不怕你将来写自传,怕是怕你以前的男朋友也写起自传来。”

  我仰起头哈哈哈地笑。

  我也有快乐的时刻。

  打长途电话给南施,她什么也不问,只说史提芬人在香港,问她要去了门匙,天天哭丧着脸坐在握公寓内等我的消息,与那具会说话的电脑象棋游戏作伴,倒是益了他。

  “几时回来?”她终于忍不住。

  “等他结婚后,我不回来也得回来。”

  “几时?九月?”

  “是。”

  南施不响,隔了很久她问:“我想这一切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我不响。

  “但是旁的吸引力那么多,你怎么知道你们之间尚有感情存在?”

  “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他未必要选中我。”

  大姐轻笑数声,“现在跟你多说无益,人在恋爱中,或自以为在恋爱中,连一团乌云的下雨天都变成深紫色的苍穹,无穷的风,啪啪打动原野的心……”

  “歪诗人!”我苦笑。

  “祝你快乐。”她轻轻说。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期。”我也轻轻说。

  我与大姐常常轻轻地说这种电话,我也象所有的女人一般,不能保全秘密。

  我多多少少要找个好对象倾诉一番,多年来这个人是大姐,说不定她会出卖我,但我不在乎。

  船经过南太平洋的时候,我已经晒得深棕色,一双手反转来看,手心与手背黑白分明,占姆士往往为这个笑半天。

  我们故意绕着圈子,船上四五个随从及下人一直不发一言,但他们双眼出卖了他们心中的好奇。

  到达地中海的时候,直布罗陀海峡著名的白垩峭壁宏伟美观,海鸥成群在壁上回转,我俩抬头观赏良久。

  占姆士说:“甚至是皇帝,也不过只能活短短的一段日子,只有大自然永恒的存在。”

  我吟道:“皇杖与冠冕,皆必需崩跌,在尘土中平等地,与贫穷的镰刀与锄头共处。”

  他微笑,“你的英国文学尚过得去呀。”

  我忽然讥讽他说:“不是每个女人中学毕业后,都只懂念一年家政然后去当保姆的,这世界上有许多医生律师甚至政客都是女人,记得一两句诗算什么?”

  他反而高兴起来,“咦,指桑骂槐,仿佛有点醋意,这表示什么?你爱上了我吗?”

  我只好笑。我立刻问及到了他的地方,他会如何安排我的居留。

  我没有维持这种风度,费时不自在,我不想与他隔膜顿生,我喜欢发问。

  象“我住在哪儿?你家的马房?”

  象“老娘身上没钱,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有没有信用卡?我在百货公司能否挂帐?”

  ——“船上这些侍从是否会把谣言传出去?不如杀他们灭口——推下海去喂大白鲨。”

  ——“到了家你就没有空陪我了,大概是要把我养在深宫里的,我能否捧戏子观剧去消磨沉闷的时刻?”

  他会假装生气,“你为什么不对我表示惧怕,象其他的女人们?”

  我忍俊不住,“她们也不见得怕你,她们只是与你陌生疏远。”我指出。

  他消沉:“我没有朋友。”

  “你至少有弟妹。”我说:“可以互相诉苦。”

  “哼。”

  “据说你与妹夫不和?”我问。

  “我管他叫‘雾’。”

  “咦?”

  “又湿又厚。”

  我微笑,厚作蠢解。我说:“可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见得找到朋友,我时常怀疑世上油若干名词是人类虚设来自我安慰,对短暂虚无痛苦的生命作一点调剂——象朋友、爱情、希望这些术语,不外是骗我们好活下去。”我非常悲哀。

  “可是我是爱你的。”他说得那样真挚,老成的面孔第一次发出稚气的光辉。

  “我们相爱如一对好友,”我温和的说:“我可以确定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但这还不是爱情。”

  “什么是爱情?”他微愠。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件事。”我说:“我觉得我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够好了。”

  他只好涩笑。


梦远书城(my285.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