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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别转面孔。

  “令堂可是葬在本市?”周博士说。

  “不。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事隔良久,我才辗转得到消息。”

  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留神地盯着我表情,告诉我:“你妈死了,死在外国,那男人抛弃她,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

  她们恨她,也连带恨她的女儿,没有几个成年人,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

  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只是淡淡地。

  她们诧异,又说:“这孩子,倒是真像她母亲,全无亲情,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听见妈死了,一滴眼泪也没流。”

  连带我也恨母亲,因为她不争气,连累我折堕,抬不起头来。

  在心底下,很深很深的一角,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到底是难得的,有男人肯诱她走,结局如何,已不重要。总比她们好,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任由发霉变型,他们用不着,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

  印象中,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

  而母亲的头发,我记得,总发散清香。

  母亲死了,父亲的气略平,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

  “外婆也不喜欢我。”我同周博士说。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不知她是否听得懂。

  我说下去:“老人十分要面子,生了不争气的女儿,觉得丢人,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情心,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我苦笑,“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有时真不忍怪她,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如何转让他人?”

  周博士沉默地听。

  “好几次在梦中,见到自己捧着花去扫墓,明知没有墓,明知不可能。”

  周博士恻然,给我一杯酒。

  我问:“你猜她有没有高兴过?”

  过很久,周博士才说:“我猜有。”

  “有也就算了。”

  “你有没有高兴过?”

  “有,国维追求我的时候,把我带着全世界走,月亮是挖不下来的,其他一切,应有尽有。”

  周博士学我的口气说:“那也就算了。”

  也没有名分。

  年轻女孩不在乎名分,没有名分更觉浪漫。

  也不怕牺牲,牺牲越多越见伟大。

  愚不可及是不是,所以男人喜欢年轻的女孩,青春固然可爱,更可爱的是无知。

  国维一直选择极之年轻的女友。

  当年我吸引他,自然为着同一原因。

  “陷入沉思里去了?”

  我叹口气,“只有在你这里,才敢往回想。”

  周博士说了句很有深意的话:“希望在我这里,你还敢往前想。”

  我笑,“太奢望了。”

  “你还很年轻,很多人似你这般年纪尚未离开学堂迈向社会,你怎么老扮演历尽沧桑一妇人。”

  我开始得太早。

  我害怕青春一过难有作为,所以早早打冲锋,没想到一切成为茶蘑之后,人家尚未开始。

  但当时那个环境,又不允许我不跟着国维,我已无路可走。

  “你还可振作。”

  我微笑,周博士真是社会的栋梁兼明灯,她完全光明,与她对比的是我完全黑暗。

  渐渐我们熟稔,无所不谈。

  她是个成功的心理学家,毫无疑问,我崇拜她的能力。

  过数日,天气更凉,心中盘算着,在这种时分,一定没有人再去游泳,我就是喜欢朱氏酒店外的一弯沙滩。

  我偷偷开车出去。

  将车停在很隐蔽的地方,步下海滩,脱掉外衣,风吹过来,冷得浑身打颤,我深呼吸,风中夹着雨珠,使我陡然清醒,不假思索,向海水奔过去,跃进滔滔灰蓝色的海浪。

  海水冰冷,皮肤与之接触,麻人心脾,几乎不能动弹。这时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意志力,不顾一切,划动水流,游出去游出去。

  渐渐不觉得冷,我掠一掠湿发,努力向前。

  偌大的海只我一人,多么自由,多么舒畅。

  冬泳确是至大的享受。

  我浮在水面,随着浪一上一下地抛,愿与海花作一体。

  雨渐渐急,天色也开始暗。

  要适可而止。

  刚要往回游,看到岸边有人似一支箭般射出来,在水中带起一条白浪,朝我的方向游过来。

  是异性,浑圆的肩膀,强壮的手臂,每划一下就前进三公尺,速度奇高。

  他一下子赶到我身边,冒出头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

  我早已料到他是谁。

  他仍不说话,只凝视我。

  这样的目光使我浑身沸腾,我潜入水中,他尾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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