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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司机去了没久,电话铃就震天般响起来,我知道这是谁,我冷笑,这就是父亲的那个宝贝女秘书,老爹自二十五年之前抖起来之后,手指就不懂拨电话了,我拿起话筒说:“乔穆少爷不在,你们别花力气找他了。”

  大不了我改个艺名混饭吃,谁还希罕听他的教训。

  最可恨的尚有大哥他们,老爹一骂我出门,三人也不劝阻,老好的在一边阴阴笑,我受够了,这一家子,就因我比他们清高点,他们巴不得我死在他们跟前。

  我狠狠的将沙发垫子踢得半天高,垫子落在地上,嘭的一声。

  我气平了一点,干吗这样生气?不是已经忍了两年多了吗?恐怕是借口吧,我真正要气的是什么?找坐下来问自己。

  是因为宁馨儿吧,是因为无法进一步接触她吧。

  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好感呢,是爱上了她吗,是不是呢,不能确定,因为彷徨的缘故,对其他的事就不堪忍受了,多么幼稚。

  错不在老爹,错竟在我自己。

  我想通了以后,使驾车往家中走了。

  父亲穿着唐装衫裤,正在抽雪茄,我说:“我来了。”

  他瞪我一眼,“你骂司机?”

  我莞尔,这种小人,马上要求主子帮他出气了。

  我说:“司机不会比儿子更重要吧?”我补一句,“即使是不争气的儿子。”

  他深深地吸着雪茄,“最近你混得不错呵。”

  我说,“托老佛爷的洪福。”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他暴喝一声,恍如春雷响。

  我实在接捺不住,“我又做错了什么?又有哪里丢了你的脸了?”

  “你竟掏起古井来了?你收了人家寡妇三十万港元,天天往人家家里钻,服侍人家,是不是?”爹的雪茄烟直指到我鼻端来,“乔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你索性跟我脱离关系也罢,你不配姓乔!”

  我僵了,“姓乔有啥好?姓乔的人是非黑白不分,不姓乔已罢。”

  “我问你。”他索性站了起来,太阳穴上微微鼓起,青筋毕露.

  “你有没有受过人家三十万?”爹骂,“你有没有跟人争风吃醋,动刀动枪,弄得几乎人头落地?”

  他妈的,消息传得快过路透社。

  “有。”

  “你凭什么受人家三十万?”他叫。

  妈妈在这时候推门进来,“什么事大呼小叫的?三十万有什么了不起?还给人家算了,妈替你存三十万到户口去,为了三十万就把儿子当贱骨头般辱骂,我每个晚上生一个儿子也不能这样。”老妈挡在我面前。

  我鼻子一酸,顿时想哭。

  老爹顿足,“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打廿四圈去了吗?唉,慈母多败儿。”

  老妈自鼻子里哼出来,“你现在来教训我的儿子了,老乔,你发了财要立品了,请问你这财是怎么发的?当初拿了文凭,一穷二白的回到香港来,是谁看中你人品助你帮你把女儿嫁你的?老乔,当年你连入赘都心甘情愿,现在为了三十万,要与我儿子脱离关系,罢罢罢,”老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落将下来,“就让穆儿跟外公姓好了。”

  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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