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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孙笑,“依你说,教什么最好?如何使表兄死心不追你?”

  “正经点好不好?”

  “这么说来,文天祥,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空气之分子,大代数的变化……一概与生活没有帮助,那还念什么大学。”

  “所以我不念。”

  “你应该交表哥供你念,毕业后一脚踢开他,很多人这么做。”

  “气质,读书的唯一的用途是增加气质,世上确有气质这回事。”

  “什么气质,头巾气罢了,害得不上不下,许多事都做不出,你看我父亲就知道了,也算是个文学士,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没正式为事业奋斗,也就蹉跎了一辈子。”

  “嘘。”

  “不是吗,天天觑着母亲的钱。”

  锁锁叹口气,“其实我父亲不是坏人。”

  南孙说:“你讲得对,其实没有人是坏人,不知道恨谁。”

  “他一直把我照顾得不错,每到一个埠,总不忘买些玩意儿给我。”

  “我记得,你手头上一早有印度人的玻璃手镯,日本国的绢花头饰,台湾的贝壳别针。”

  “――玩腻了交给表姐妹,她们并不讨厌我。”

  南孙笑,“就嫁给她们大哥算了。”

  “一屋子的人,”锁锁侧头,“还希望再生,一架老式洗衣机,不停地操作,洗出来的衣服迟早全变成深深浅浅的灰色,一日我急了,买了瓶漂白水,硬是把校服浸了一夜,白得耀眼,我不要成为他们一分子。”锁锁有迫切的欲望要与众不同。

  南孙说:“奇怪,我倒是不介意在家中待一辈子。”

  锁锁笑,“那自然,饱人不知饿人饥。”

  南孙瞪她一眼,“别把自己说成苦海孤雏。”

  锁锁翻开课本。

  蒋太太却来敲房门,“晚了,出来喝碗燕窝粥,好休息了。”

  锁锁说:“燕窝?”

  南孙悄悄说:“老太太吃,我们也吃,她一直唠叨,我们装聋。”

  锁锁莞尔,把这套家庭教育原封不动搬到社会上用,有大大的好处。

  她一直欠舅母生活费。

  因为这样,表兄名正言顺在她房内外穿插。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搬走,对于住了十多年的小小三夹板搭的房间忽然有点留恋,朝西的房间一到下午四点便有太阳射进来,接着是熟悉的面包香,以后,无论飞得多高多远,走至天涯海角,只要闻到烤面包香,她就会想到出生地。

  房内一张铁床,一张书桌,一只老式衣橱,镜子是鹅蛋型的,镶在橱门上,坐在书桌前,一侧身便照到镜子,猛一抬头,还以为房中另外有人。

  以前没有,现在有表哥。

  一次他搭讪地看她在写什么,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她立即站起来,背脊贴着墙,戒备地、静静地看着他,双臂抱在胸前。

  一双眼睛在夕阳下沾了金光,闪烁地、精光灿烂地看着她表兄。

  那脸上长小疱的年轻人忽然自惭形秽,要关住这样的一双眼睛,谈何容易,他虽不是一个伶俐的青年,心中也明白。

  他静静地退出。

  第二天,锁锁用很平静的声调同她舅母说,要往同学家去小住,为着考试便利温习。

  舅母问:“是蒋小姐的家?”

  锁锁点头。

  “你倒是看重功课。”

  锁锁不语。

  “好,”舅母笑,“将来爱做事尽管做事,孩子由我来带。”

  锁锁仍然不出声,一抬头,看到表哥下班回来,呆站一角。

  他脸上有点惨痛,有点留恋,有点自惭,锁锁没想到他感情会有这样的层次,倒是意外。

  看样子他知道她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

  但是他没有出声。

  为了这一点,锁锁感激他,他在她心中升华,去到一个较高的境界。

  她第一次正视他的脸,并且抿一抿唇。

  他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锁锁度过在区家最后的一夜。

  她记得她欠舅母五个半月的生活费,约值五千元,在那个时候,相等三两多黄金。

  一定要归还。

  因为直至她走,舅母并没有亏待她。

  表哥送她,一前一后,站在公路车站上。

  许久许久,她以为他已经走了,但地上仍有他的影子,终于锁锁上了车。

  那夜,以及连续许多许多晚上,她都做梦看到那瘦长的黑影。

  真没想到他不自私,真正为她好,尊重她意愿。

  这是他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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