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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衣店的生意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最好,那时流行西装笔挺,连学生校服都拿来洗熨,今日,时髦衣物都又破又皱,新的像旧,旧的如新,尤其时兴迷彩军装,全部打补钉,在家放进洗衣机便可。

  但是生意还是不错,有一户人家,只用每方寸五百条线的白色埃及纯棉床单,交给我们洗熨,那位太太,据说没有别的嗜好,衣着朴素,可是,天天要换床单。

  为他们服务之前,根本不知世上有那么多怪人。

  人客还把各式各样的杂物遗忘在袋内:手提电话、数码相机、POD、钞票、车匙、门匙、首饰、地址簿、信件、证件、化妆品……

  我们像学校一样,设一个小小失物认领部。

  那天,长娟在傍晚打电话来:“麦可来过了?”

  “他很帮忙。”

  “麦可说,你蹲在铺子内,活脱似上两个世纪的洗衣店清人。”

  我没好气,“麦可才不会那样说,你自己讨厌洗衣店罢了。”

  “志一,你是一名大学讲师。”

  “我心甘情愿帮父母看店。”

  “他们叫你什么?小哥,你的工余时间全用来做小哥,你没有社交生活。”

  “我不需要虚伪的交际应酬。”

  “干脆叫爸妈把店出售,不知多轻松。”

  “百年老店,大小姐。”

  “你们的脑袋僵化。”

  我改变话题,“麦可有否向你求婚?”

  “每年都有。”

  “几时举行仪式?”

  大姐叹口气,“你要不要同我们出来喝一杯?”

  “我要陪爸妈到龙城戏院看华语言情片。”

  大姐忽然转了口风,“也幸亏有你。”

  我说:“快清明节了,记得叫幼娟一起扫墓。”

  在学校里,我却不是随和的老好人,我对学生相当严厉,给他们的功课也比别的讲师多。

  欠功课者会被我用红字提名,贴在课室大门上示众,这一招很有效,可是我也听到学生悻悻说:“难怪会有校园暴力事件”。

  我的得意门生,是一个叫李思敏的香港女孩,每篇作业分数不低于九十七。

  她对历史有真正兴趣,思敏同时修政治科学,她有意从政,暑假曾到自由党做义工助选,热心公益。

  思敏对我说:“罗马帝国兴亡史是人类文明写照”,又说:“美利坚合众国将步罗马帝国后尘”。

  一日,更大惑不解地说:“十八世纪加国给每名新移民提供一百六十亩免费土地,可是,这些土地其实早有主人,那是各族派的印第安人。”

  历史令少年困惑。

  历史也叫成年人如我失望。

  放了学,我在洗衣店内读俄国历史。

  老爸进来说:“志一,你去看看,有警察问话。”

  我连忙招呼:“请问何事?”

  女警出示一张照片,“你见过这只睡袋没有?”

  我看到睡袋上印着蜘蛛侠标识,分明是青少年用品,我摇头,“我们洗棉被价是三十五元,足可买一只新睡袋,请问何事?”

  “有一寄宿生睡在干洗过的睡袋里昏迷,医生说是强烈干洗药水未挥发干净,他吸入不省人事。”

  “呵,可有生命危险?”

  “急救后幸亏苏醒,但警方正追查不及格干洗化学药品,打扰你们。”

  “请随意调查。”

  她与助手到我们储物室检查过离去。

  老妈问:“那学生在哪里读书,什么族裔?可怜。”

  爸说:“睡觉被子切勿盖过头。”

  “谁家洗衣店没有良心?”

  看,经营洗衣店也不可黑心。

  爸说:“志一,有事同你商量:我在中华商会抽奖中了三奖,两张船票,到阿拉斯加玩七日七夜,我与你妈同去,你看铺,如何?”

  我举起双手赞成,“快去松一松。”

  妈妈说:“志一要教书,行吗?”

  “没问题,咦,刚好是复活节假期。”

  “大材小用。”

  “一言为定,你们玩得高兴点。”

  妈妈还在噜苏,“在船上有什么好玩,不去也罢……”

  一走出洗衣店,妈妈浑身不自在,王家铺子是她的安乐窝。

  我继续垂首读历史,妈妈忽然过来摸我的头发,低下头来深深嗅一下。

  我转头向妈妈笑,她怪疼爱地说:“一晃眼为人师表了,那时把你装在篮子里放店堂照顾,人客喜逗你玩个不休。”

  妈妈握着我手。

  爸看见像是吃醋,“志一都是你宠坏的。”

  妈妈紧紧握着我双手,“我不宠谁宠他,志一,但愿孙子十足十似你,都我眉开眼笑。”

  爸嘀咕:“孙子干脆叫眉开与眼笑。”

  历史告诉我,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就是这个意思。

  “我已经买了全套足金金饰,十分体面。”

  “爱到哪里度蜜月均可。”

  “我还有一只红宝石镶钻戒指。”

  “朋友多,起码五十桌酒席。”

  我正在重温伊凡雷帝大杀四方,对两老唯唯诺诺。

  他们说得起劲,“不要吃鱼翅了,我们也学学环保。”

  “可是,鱼翅是贵菜,对客人尊重。”

  我驾车去买了三碗鱼蛋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饱餐一顿。

  我像爸妈,没有上进野心。

  不愿长驻小店的女子与我无缘。

  “我原本以为长娟与幼娟会守住铺子。”

  “老头,时势不一样了。”

  “老刘在电视上看到幼娟,赞她既漂亮又神气。”

  “是,”妈妈说:“可是,她在东岸很少回来。”

  我把客人送来的衣服分门别类,妈妈说:“我来我来”,她循例清理口袋,掏出一把角子及一张身份证,“志一,登记一下。”

  我把杂物放进胶袋存放。

  “咦,这里有一封贴上邮票的信,代他寄出吧。”

  我说:“不,等他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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