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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八个娃儿全都一个样,跟你像到我都想哭,你来这里怪罪别人,难道是怀疑我女儿不守妇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刘胖直抓颈背,抓得那儿都快破皮出血了。

  “那还不赶紧回去?”

  “是、是——”

  刘胖被岳母驱赶着,临走前还怀恨瞪了倒在桌边的郑堆一眼,才小声嘟囔着,快步奔跑回家。

  惊魂未定的郑堆,身上沾了朱砂。他生前从没遇过这种场面,死后也是头一回,抖了老半天后,才慢慢捡回断笔,一张张拾起黄纸,没心情再摆摊,早早就墓地去了。歇了几日,他思来想去,不知翻转几次,把棺内衬的布帛都磨薄了,还是想不清是哪里出了差错。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爹亲教导,未识字,先学符,还颇有资质,爹亲人前人后总是夸奖,说他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靠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自信,他去买了朱砂,挑了一只好笔,准备妥当后,还换了棺木里最好的衣裳-才去开摊做生意。

  谁知还没走到摊子前,就看见一群人等在那儿,气恼的大声议论,还有人摩拳擦掌、伸展筋骨,一副预备大打出手的凶狠模样。

  有人眼尖,瞧见郑堆就大喊起来:

  “看,终于来了!”

  众人纷纷转身,表情一个比一个狰狞。

  “你这个老鬼,躲了这些天,终于让我逮着了。”

  第一个揪住他的人长得很瘦长,活像根竹竿,低头对他骂道:

  “说,你怎么赔我?”

  “赔?”

  郑堆一头雾水:

  “赔什么?”

  “哼,装傻是吧?”

  对方咄咄逼人,不肯轻饶:

  “我送货出城之前,跟你买了张出入平安,来回这一趟却被劫了五次,连马都喝水噎死了。”

  这位客人看得眼熟,他忍不住问:

  “您之前不也买过吗?”

  “之前是都灵验,次次平安,但这趟什么妖魔鬼怪都来了,吃我的货、拿我的银两、追了我两个山头,还拔了我一大绺头发。”

  他一甩头,露出左耳畔的头皮,果然光秃秃的,虽没再渗血,但也怵目惊心。

  一旁也有人喊:

  “我买的是镇宅安宁,却夜夜有鬼来,把我家当客栈,有时喧哗大笑、有时鬼叫乱啸,赶都赶不走,还不时变得青面獠牙,吓得我家人心惊胆战,夜夜不得安眠。”有个少妇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的哭诉:

  “我把夫妻和睦的符烧成灰搅拌入水,丈夫喝了却爱上一棵树,天天跑去对树说情话,还把我休了。”

  这下子别说是和睦,连夫妻都拆散了。

  郑堆被众人推来推去,骂得狗血淋头,冷汗湿透衣裳。

  他照旧写符咒,却被顾客责骂,恼怒到在摊子前等了几日,就是要堵到他,痛骂一顿出气。

  “你是不是死后跟妖魔鬼怪联手,画的符咒就是给它们报信?特意引来欺负我们这些人?”

  “绝对没有!”郑堆急忙否认。

  “枉费我们对你的信任!”

  “是啊。”

  “还砸了你爷爷跟你爹的招牌!”

  骂声如雷,轰隆隆的在他头上响。他不知所措,垂着双手、抖着身子,听着人们一声又一声的指责。

  有个声音扬高,不是替他辩解,而是急于辩驳,不愿被他牵连受骂。

  “等等,我就是鬼啊,他的符害得我坟堆被铲平,连子孙都不记得我,没了冥纸跟烟火,我饿得只能嚼路边的嫩叶子。”

  “我也是。”

  又一个鬼不堪被牵连,出声讨公道,唏嘘不已的说道:

  “买了符咒后,我没日没夜的咳嗽,咳得骨灰都喷出骨灰坛,一部分都被风吹没了。”

  众人一看,果然发现那鬼缺了右腿。

  不但有人受害、有鬼受灾,连妖物都出言指控:

  “用符水沐浴后,没有让我更美,反倒害得我全身的毛都脱尽。”

  戴着斗笠的狐狸精不敢见人,背后垂落的九条尾巴别说是毛色丰润,就连半根毛都没有,不像狐狸尾巴,倒像是老鼠。

  众人、众鬼、众妖轮着骂到过瘾,直到口水干了、骂得累了,才悻悻然离开,临走前还不忘联手把他的桌椅都砸烂,不让他再造祸害。

  委靡潦倒的郑堆坐在残桌破椅间,往日的自信都被骂得一干二净。梳得整齐的头发被推得乱了,花白的发一绺绺的落在眼前;最好的衣裳被揪得破了,露出枯槁苍老、斑斑点点的皮。

  愣了好一会儿后,他用颤抖的手握笔沾朱砂,不用黄纸,而是朝着广场边的矮墙上,一只晒着太阳、翻着肚子舒服扭动的狗儿,凌空画出一道平安符。

  顿时,狗儿哀嚎一声,双眼翻白、舌头外吐,像中了无形的箭,当场就毙命。

  郑堆紧紧抱住头,蜷缩在毁坏的摊子里,绝望是无底深渊,连他的哀嚎都吸收殆尽,一声都喊不出来。就连死亡都未曾让他如此崩溃。

  从小到大,他学的就是画符卜卦,他擅长这件事,也只会这件事。

  爹亲为这件事夸奖他、邻里为这件事对他刮目相看、人们对他敬重不已、鬼与妖走过他面前都要毕恭毕敬。他人生的意义都来自这件事带来的自信,能想起的每段记忆,都跟这件事有关。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老头——

  不,是老鬼。一个画符不灵的鬼。

  他倒卧在地上,无声啜泣,比被遗弃的娃儿更无助。虽然三魂七魄都还在,却觉得失去一切,连临死前的痛苦都比不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那些以前会热切打招呼、送水送吃食、主动围靠过来的人们,全都避得远远的,任凭他的魂魄被日光晒得淡去,也没有半个人去理会。

  不知是谁把郑堆的坟也糟蹋了。

  邻近几座墓的主人听到传言后,也不敢再跟他来往。他成了道地的孤魂野鬼,偶尔出来飘荡时,被昔日顾客遇见,还会遭来一顿痛骂。

  他躲避人群,只在深夜时分于草原上走动。

  明明知道不该,但他还是无法忘记画符。他对着夜空挥舞着笔,任朱砂洒过他的脚边,每道符咒练了又练,只留最后一笔,不敢完成。

  草原被朱砂染红,他走过的路径,道道都红得像洒落的血。

  这样过了很久。

  又似乎没那么久。

  有天深夜,乌云遮蔽月光,草原上连风都没有。

  他从躲避处爬出,满头花白、衣衫褴褛的拖着腿,漫步在杂草之间,拿出怀中珍藏的笔,从最简易的符咒写起——

  啊,这是他三岁起就学会的符,爹亲高兴得买了串糖葫芦给他,圆胖的山楂沾着厚厚糖衣,里头还塞着豆沙馅,咬起来又脆又甜。

  朱砂挥洒,符咒一道比一道复杂。

  五岁时学会的符。

  七岁时学会的符。

  十岁时学会的符。

  十五岁时学会最复杂的符后,他也在那年出师,代替爹亲摆摊,旧客们都来庆贺。他当场替爹亲写下长命百岁的符咒,爹亲也在满百岁过后,含笑逝去。

  如今,牵连他与人世的那件事消失,他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薄弱,渐渐化成深夜的淡影,不知何时就要被绝望稀释到荡然无存。

  凌空的笔抖下朱砂,没写成就停手。

  “老人家符力不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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