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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荣钦叫唤着,身上穿的是两人刚新婚时,她缝的青色布衣。他在月夜下奔逃,满脸恐惧,还不断的回头看,注视黑暗里的动静。

  她又惊又喜,急切的跑过去,用双手紧紧抱住丈夫,感觉到他被汗水浸湿的衣衫,还有发热的肌肤。

  “你终于逃出来了。”

  “不是,我是被吐出来的。”他激动的紧抱妻子,眼眶湿润。

  柔和的月光下,她泪眼朦胧的仰起脸来,用手抚摸丈夫的轮廓,觉得像是跟他分开有十年那么久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逃出来?”她问道。

  荣钦握住她的手,无限深情。

  “自从你逃走后,老虎被拔去舌头,睡觉时嘴巴都会被缝住,再也没人能逃出去。”

  他深深思念着她,却无处可逃,只能每日担忧。

  “好了,先别再说,我们必须快点跑。”

  他牵着她的手,再度奔跑起来。

  怀孕多月的梅缨没办法跑得很快,荣钦虽然怜惜,却还是狠心催促,不肯稍微慢下速度。

  “快点,要再跑得更远。”他的步伐愈来愈大,声音在夜风里飘散。

  “我、我不行——”

  “再跑!”

  气喘吁吁的她,跑得肚子发疼,握不住丈夫的手,狼狈的跌在草地上。她认出这里,是当初听到他呼唤时,跟伙伴分开的山坡。

  “我们为什么要跑?”她难以呼吸,肚子更透,脸色苍白如纸。

  荣钦的脸色,比她更苍白。

  “因为——”蓦地,他僵硬得像石头,五官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

  黑暗中出现一双手。

  只有手。

  手肘后空无一物的一双手。

  那双手突如其来的出现,像抓玩偶似的,一下子便抓住荣钦,跟着利落的将荣钦的头扭下来,从断面处顺畅的探入,在里面掏找,每次钻探时,都会发出滋溜滋溜的黏腻水声,荣钦的表情也随之变化,有时像是痛苦不已,有时却又像是舒畅无比。

  翻找完脑袋内部后,那双手摸向抽搐的躯体,轻易把腹部撕开,再伸进去搜索,掏出新鲜的、热腾腾的五脏六腑。

  动弹不得的梅缨恐惧的瞪大了眼儿,看着丈夫在身旁,被一双没有主人的手撕裂,惊骇得无法思考,连尖叫都喊不出来,甚至无法转开视线。

  那双手这儿探探,那儿抓抓,挑选了半晌,最后把柔软湿润的肝脏取走。

  然后,当指尖退开时被抹过的肌肤合拢,干净得看不见伤口,就连血都没有落下一滴。

  被扭断的脑袋,也接回身躯时,荣钦的嘴里就发出呻吟,双眼微微眨动——

  梅缨的梦到这里,就惊醒过来。

  她急忙起身,摇醒邻居,叫唤爹娘,声音在清晨的砚城里回荡,格外响亮。

  “我要去救荣钦!”

  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不少爱凑热闹的人,都被吸引过来,就连荣家也派人来瞧瞧,是不是真的跟荣钦的下落有关。

  罔顾父母的喝叱,救夫心切的梅缨要执意上山。

  这群人也鼓噪着,跟在她身后,想要一探究竟,想着不论是找到还是没找到,下山后都有话题,能跟其他人谈论。

  众人穿过树林,来到山坡上,只见绿草如茵,却不见人影。

  只有梅缨不肯放弃,扬声叫唤丈夫,带着哭音的呼唤,令人听了都要心碎。当她喊得声音沙哑,泪水也不知落了多少时,杜鹃花丛里传来枝叶摩擦的声音。

  一个身穿绿色衣裳,面容憔悴、脚步紊乱的男人,从花丛中走了出来,赫然就是荣钦。

  不论是荣家的人,或是其他人都大惊失色,唯有梅缨奔跑上前,抱住虚弱的丈夫,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啜泣。

  荣钦张开口,还来不及说话,身子就蓦地瘫软。

  众人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要把他搬下山,荣家的人更少撒腿就跑,急着回城里先找大夫。梅缨却抱着丈夫。无论如何都不放手,哭得更悲苦难言。

  有人蹲下来,劝她快点松手,却意外发现,荣钦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眼角有着泪水,一手贴着妻子浑圆的腹部,另一手则垂落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把侧耳菇。

  胆子最大的那人,从荣钦手里,抽出一朵侧耳菇,靠在耳畔听着。

  微弱的声音,清晰的说:

  这件事情,千万不能让姑娘知道。

  这件事情,很快就让姑娘知道了。

  哀恸的梅缨带着侧耳菇,在灰衣人的带领下,走进木府迷宫般的亭台楼阁,穿过一重重的雕花门,终于来到一处垂花如荫的庭院。

  四株粗如碗口的紫藤,缠着庭院四角的松树而生,松分九岔,平伸如盖,紫藤爬满枝头,紫藤花串串垂落,犹如紫色的瀑布流泻。寻常如有滕缠松,松必死,木府内的紫藤与松却能相安无事。

  有两串花垂落最长,纠缠成秋千架,架上花朵堆栈,比床褥更柔软舒适,花香并不浓烈,淡雅宜人。

  姑娘正躺在那儿小憩,模样娇稚无邪,一层柔软的淡紫,覆盖她的身躯,看不出是绸衣,抑或是紫藤花。

  在这儿花瓣落地,却不敢有声音,就怕惊扰了她。

  就连哀伤的梅缨也停止哭泣,站在一旁等着,不愿打扰睡梦中的姑娘,抬手一次次搽拭,眼中流出的泪水,免得泪水落地,破坏此刻的宁静。

  不知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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