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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12.

  “那个肿瘤可以做手术切除吗?”他问。

  “医生说,表面看来是可以的,但是,真正的情况要待开脑之后才知道,假如真的有上帝,这个上帝是不是太残忍?竟用死亡来折磨我们。”

  “你有没有见过死去的鸟?”他问。

  我摇了摇头。

  “我们很少会见到死去的鸟。”他说。

  “为甚么?”

  “鸟儿们好像知道牠们的尸体会污染活体皂世界,所以,垂死的鸟会直觉地飞到深山大泽去,在那里等待死亡。因此,我们不会见到老死的海鸥和燕子。死亡是大自然的机制,没有残忍不残忍,有人死,才有人生,然后,人类才不会灭绝。”

  “难道我们活着,只为了延续后代吗?我们只是生物链的一条巴?”我难过地说。

  “但是,我们也曾是一只高飞的鸟。”

  他朝我微笑,那个微笑是那样爱怜,彷佛在无边的黑夜里为我挂上了一轮明月,使我几乎相信,自己也是一只高飞的鸟。

  13.

  葛米儿的头发已经刮光了,准备一会儿去做手术。她靠在床上,身上散发着药水的味道,一边唱着歌一边忙碌地编织袜子。

  “早阵子忙着演唱会,只编了三只袜子,还欠贝多芬一只。”

  “做完手术之后再编吧。”我说。

  “我怕没机会出来,总不成要牠穿三只袜子吧?”她咧咀笑了。

  看到我想哭的样子,她连忙说:“我说笑罢了。”然后,她用一支编织针戳了戳自己左边的脑袋,说:“我现在每天也给这个肿瘤唱歌,希望感化它。”

  “你唱甚么歌?”

  “当然是情歌?”她天真地说。

  “那应该会有用的,谁能抗拒你的歌声?”

  “主诊医生也是这样说,他是我的歌迷,长得很帅的呢!”

  “那你不是有机会吗?”我笑笑说。

  “可惜让他看到我光头的样子,甚么幻想也没有了。”

  “不,你的头形很漂亮。”

  “真的吗?”她摸着自己的光头,说:“我终于明白为甚么每次出门贝多芬也咬着我不放了,牠知道要和我分开。”

  一阵悲酸涌上喉头,我没法说话。

  “我终于知道牠不是只会流口水的。”她虚弱地说。

  护士推着一张轮床来,准备把她送到楼下的手术室。

  “我还没有编好这只袜子呢!”她嚷着。然后,她转过头来问我:“万一我出不了来,你可不可以替我完成?”

  “不,你知道我不会编毛衣的,你要自己来。”

  “那好吧!”她撅着咀巴把毛球和编织针交给我。

  “还有!”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三张照片给我,说:“是那天在庆功宴上照的。”

  那三张照片,其中两张是我和杜卫平一起的,另外一张是我们三个的,我们都笑得很灿烂,不知道命运已经伸出了他的魔爪。

  “你跟杜卫平很衬呢。不要放过机会,生命是很短暂的。不再爱任何人,是对林方文最肤浅的怀念。”

  我眼里溢满了泪水。

  她爬过去那张把她送上手术台的轮床,护士把她推出走廊。

  她躺在那张床上,回头向我微笑,在目光相遇的片刻,我惊异地意识到死亡的狂傲。

  我詀在走廊上,望着她从我的视野消失,依稀听到她对着那个肿瘤唱着愉快的情歌,那动人的嗓音却是虚弱的。

  后来,连歌声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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