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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第六章 谁人弄清曲

  我换了件天碧水纹夹衫,百褶仙女点花长裙,披了素蓝的披风,用一根长长的蝶恋花银钗将乌发绾起,再不用别的发饰,看来清爽怡人,既不招摇,也不过于寒素。我又叫袭玉将珍贵金珠包了一包,带在身边,方才在三十名精心挑选出来的侍卫的保护下,带了那知道医者白衣住处的军士,匆匆向西方进发。

  到了午时,那军士道:"到了。"

  我跳下车来,不觉苦笑。哪里是什么小树林,分明是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啊!此时春暮夏初,新拔的嫩竹油绿欲滴,已与老竹齐高,只是随风飘摇之际,少了几分老竹劲直有力向上的刚气,如同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男少女,个儿已经长够了,却少了几分风雨历练,便显得单薄。

  但再稚嫩的竹子,天生天长,只要再经历夏日几场暴风雨,也便劲骨冲天了吧?

  我吩咐了侍卫一概留下,单扶了袭玉步入竹林。

  一路幽篁,阳光投下,便是一地的斑斑驳驳,细碎在撒在落叶与散布的野生兰花之上。风摇曳,翠叶浮动,斑驳暗影浮动,更有清新竹香浮动。

  翠华流天里,一种很特别的乐音,如谷底幽泉般轻盈流过,又如山间白云般飘舞轻漾,悠扬婉转,可细听处又千回百转。似是品尝碧螺春时初尝的涩意,很快被洞彻肺腑的甘香所冲去,若不细细体察,再也感觉不出。

  而后,我看到了吹奏的少年。

  一个对竹吹乐的少年,一身布衣白袍,洁净如云,蔼然而立,宛若明珠的一双黑眸,倒映了青天云影,淡淡如水,手中捧了一个椭圆形的乐器,旁若无人,自得其乐地吹奏着。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虽然粗衣布袍,我竟没见过比这少年更美好的人物。

  难道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竟是那个传奇般的医者白衣?

  少年觉出有人走近前来,停了乐声,侧首看向我,问道:"姑娘有事?"

  那眸子纯净如水,一瞬间便让我沉浸其中,我的心跳竟似漏了一拍,只呆呆地看着这美好少年。直到袭玉推了我一把,我才恍然大悟,忙上前行礼道:"小女子栖情,因家母病重,特来恳请白衣公子前去相救。如蒙允诺,感激不尽!"

  少年诧异地打量了我片刻,然后问道:"昨晚那位来找我的军士,便是你家派来的?"

  "是。"知道昨晚那军士和白衣动过手,我有点儿窘,却有些想不通,那牛高马大的军士,居然不是这个少年的对手?他看来不但有几分文弱,连面容都有些接近瓷青的苍白。

  只是医者白衣本就性情古怪,这下更是不肯随我去救人了吗?

  我心中惴惴,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求他时,白衣已温和地看着我,道:"好,我随你去。你等我片刻,我收拾一下东西。"

  这下,倒是我惊诧了。这么简单?

  而白衣已缓步走入竹林中的一间小小茅屋,片刻,便走出来,手中已多了一个青布包裹。

  "走吧!"他从我身边擦过,淡淡笑着,深深的一对梨窝,盛了酒般让人倾醉。

  白衣,医者白衣。

  我心中七上八下地乱跳,怔忡地只知跟了那少年,迈了腿向前行着,迈出那不染尘世的竹林。

  因出门在外,我一时也不曾想到要另外带一辆车来接他,只得请他一并入了车厢,在一侧坐下,然后道:"若治好家母,必有重谢!"

  白衣笑了笑,也不答话,只将方才吹奏的乐器拿在手中摆弄。

  难道我的重谢,还抵不过那个圆圆的东西?

  我好奇地望着那东西,问道:"那是什么?"

  "它叫埙。"白衣递过来,答道,"是我一位远方的朋友带给我的,看到这里的孔了吗?其实用法和箫、笛都差不多,音节略嫌单薄,但声音要浑厚大气许多。"

  "也要忧郁许多,听来像有几十年的心事一般。"我接过埙,不觉拿到唇边,试了胡乱吹奏。

  "姑娘,你拿的姿势错了。"白衣扶过我的手,轻轻捏住我的手指,搭在埙孔边。被他触摸到的皮肤,每一处毛孔都似在瞬间敞开了,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由手指延伸,直至心口,至脑海,至全身。四肢百骸,俱已张开,似每一处都已会呼吸,呼吸清晨飘着淡香的空气。

  我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得离白衣极近。他身上传来的气息温润而纯净,熟悉而陌生,依稀让我想起,颜远风的体息,跟他也有些类似,只是远不如白衣那般浓郁。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初次相见的少年,会带给我这般美好而又慌乱的感觉,铺天盖地,无可抵挡。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害怕,不由得将手一缩,埙已落下,滴溜溜地滚在宝相花纹的毯子上。

  白衣似怔了怔,忽然之间红了脸,将埙捡起,向坐椅一侧挪了挪,讪讪一笑,如同任何一个平常的尴尬少年,丝毫看不出那些口口相传中的传奇色彩。

  我这才发现,他已被我挤到了车厢的最角落里。

  不是他在靠近我,而是我在不知不觉间靠近他。

  我忙到另一侧坐正了,已是满脸烧红。我偷眼觑他时,只见他很是不安,低了头弄埙,忽然看到我望向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淡淡一笑,已恢复了原先的温润安宁。

  我忽然想到,他那么爽快就答应随我前来,会不会是因为我?

  有母亲那样国色天香的遗传因子,即便淡妆,天然样,我也应该是玲珑俊美的。

  想到这里,我更不自在了,却偏偏有股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喜悦,迅速地萌芽生叶,抽枝含苞,巍巍待放。

  若不是一直担心着母亲,只怕那种喜悦会更加蓬勃。

  在惴惴的欢喜和不安中,时间流逝得特别快,不过感觉是片刻的工夫,便已回到了营帐。来不及梳洗饮食,我先带了白衣去见母亲。

  营帐周围,自是剑戟如林,军威森然。加之有大燕侍卫、黑赫骑兵,更显怪异,肃杀异常。但白衣只随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不见丝毫慌乱失措之意,仿佛再大的场面,对他来说也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几个郎中都在帐外守着,满脸的汗水,也不知是不是又被颜远风骂了。但他们似乎都认得白衣,一看到他,立刻迎了过来,远远问候着,却不敢过于靠近,竟把他当天神般敬着了。

  我也顾不得想这么个少年,怎么会得到人们如此的尊崇,只想着以颜远风那般的好脾性,如今都这般着急失措,可见母亲的病势必然更是危急。

  我慌得连忙去拉站定了与郎中寒暄的白衣,直冲入帐。

  "母亲,母亲!"我匆匆趴到母亲跟前,却见她面色已萎黄得不堪,气息极微弱。颜远风如雕塑般坐在她旁边,面上一层颓然的死气,忽然就给了我一种感觉。如果母亲真的救不过来,那么,颜远风也活不了。

  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母亲头部轻颤着,眼珠在眼眶里慢慢转着,然后终于睁了开来,看着我温柔而笑。

  我欢喜道:"母后,你醒了吗?"

  母亲嗯了一声,望着我的眼中渐渐有些不满,道:"叫你别吃冰镇的荔枝,怎么又吃了?肚子痛了吧?脸都白成这样了!"

  我的脸不白也要白了。

  母亲说的,分明是我八岁时的事。那年夏天,南方进贡了许多荔枝,我很爱吃,性又贪凉,找人用冰镇了,吃了一大盆,肚子足足疼了两天,痛极了,差不多就在床上打着滚儿。父亲和母亲都急坏了,在我跟前守着,整夜整夜不曾合眼。据说那一次,御医院里那些御医个个被罚了薪,拿冰给我的小宫女更是好生吃了顿板子,被关进了暴房,直到我恢复过来,才求情把她弄了出来。

  我是个不长记性的,时日久了,便忘了当日受过的苦,每至夏日,也常将水果湃了冰水来吃,不知因此被母亲和夕姑姑唠叨了多少次,再不曾想过,那件事会让他们如此记挂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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