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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依在母亲怀里睡着了,睡得很沉,直到傍晚时分才醒了过来,却已在自己车驾之中。

  我忙跳起来张望时,刘随已在车驾外禀道:"公主,放心,我们已到青州境内,钦利可汗另外调动了兵马在边境处驻守,安氏绝对不会有空再来追击我们。"

  我忙唤了他进来,问:"我们昨晚伤亡了多少人?"

  刘随沉默片刻,答道:"八百铁骑,牺牲四百二十一人,重伤九十二人。牺牲者已就地埋葬,重伤者分予金银,忽哲派了人留下照应,直至伤愈。太后懿旨,待伤好后,去留自便。其他轻伤者二百八十七人,俱随车队而来。整场战事,无一逃亡。颜大人为娘娘挑选的精兵,果然个个是好男儿!"

  我心情激荡,恨恨念道:"四百二十一人!四百二十一位随我们闯出京城的好男儿!"

  安亦辰,你我之仇,不共戴天!

  我扭头问刘随:"那位忽哲将军,共带了多少人马来?"

  若还来得及,我真想命人追上去,抓到那安亦辰,将他碎尸万段!

  刘随显然已料到我的心思,轻声道:"忽哲将军本是驻守在青州边境附近的黑赫将军,因可汗曾预作吩咐,中原动荡,如知我们有难可便宜调兵,守望相援。故而他得到了咱们派的人前去求救的消息,一边派人禀告可汗另作布置,一边只带了一千轻骑兵,兼程赶来,是以及时相救。安亦辰带来的军队,却有两千余人,若细论起来,真正交上手,我们双方合兵,也未必一定能胜得过安亦辰。何况,青州靠近晋州……"

  我明白他的意思。青州靠近晋州,晋州是安氏的大本营,一旦动上手,即便有黑赫为援,也未必讨得了好。

  咬了咬牙,我恨恨地瞪着车外渐近夜晚的乌蓝天空,双手将坐褥几乎要扯得裂开,寒生生地道:"罢了。这笔债……我会找机会,向他讨回来……"

  可这必须是后话了,现在,我先得保证我们能平安到达黑赫。

  忽然想起母亲滚烫的身体,我忙问道:"母后呢?"

  刘随迟疑了一下,道:"在前方的车驾上。只是……"

  我心里一跳,急促道:"又发烧了?"

  刘随道:"经了这一场惊吓,娘娘似乎烧得更厉害了,惜梦她们几个正在服侍着,等到了前面的镇子,要赶快找大夫治病。"

  我皱眉道:"随行御医呢?"我们危难之际带在身边的那名御医,自然挑的是医术最佳而又最忠心的一个,方能在一路奔波中将母亲的病势控制住。为何不找他治,却找民间不知深浅的大夫?

  刘随低声道:"死了。"

  随即他又道:"混战之中,内侍宫人也死伤不少,好在所携财物倒不曾有失。"

  "我要钱财做什么?难道钱财比人命值钱?"我气急败坏,侧头道,"夕姑姑,快陪我去看母后。"

  "夕姑姑……"觉出没有人应,我又唤了一声,方才停住,眼泪却已在眼眶中晃动。

  夕姑姑早已让我推下车,被安亦辰带走了。

  我自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有心放她一条生路,不料我这厢峰回路转,她却不得不离我而去。

  想来安亦辰也不会拿她怎样,只是从此咫尺天涯,再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了。

  我闷闷不乐,叫了随身侍女袭玉陪着我,赶到前方车驾去探母亲。

  隔了车帘,我看到了颜远风几乎是半跪在母亲身边,执了母亲的手,低低呼唤。

  我听见他当着惜梦的面在唤:"婉意,婉意,醒一醒,醒一醒!"

  他唤得好温柔,好忧伤,带了泫然欲泣的悲伤,听得我又是一阵心痛。

  在母亲和他都未入宫前,在颜远风为母亲折那枝梨花前,他一定也曾这般亲热地唤过母亲的闺名吧?

  他们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相知相遇,发生在让我无能为力的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我还未出生,所以对于我,一切都是无奈,一切都是错误,也许连那朦朦胧胧的爱恋,也是从胎中带出来的前世纠缠,错落如秋叶,一睁眼,便是飘落。

  悄然掩了伤感,我安静地从袭玉掀开的帘下步入车厢,将手搭上母亲的额头。

  虽然覆了一次又一次的湿棉布,母亲的额头仍然烫得怕人。她的眼紧紧地闭着,曾经灵动的长睫无声无息地盖在眼睑,如僵死的蝶翼。

  我一遍遍地抚摸母亲滚烫的脸庞和身体,越来越害怕,哑了嗓子低问:"颜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到下一个镇子?"

  颜远风抬起眼,眸子黯沉如漆黑的夜,更显面色苍白得可怕,提醒着我昨日他所经历的那些血战,经受的那些创伤。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了好几个水泡,嚅动了好一会儿,才道:"忽哲怕再被安氏军队缠上,走了寻常私自进出关门的商队所走的偏道,据说要在两天后,才能到比较大的镇子。那镇子,已经属于黑赫地界了。"

  两天!我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尖怒的惊叫,狠狠搡了一把颜远风,低吼道:"不行!两天,你想害死我母后吗?"

  颜远风闷哼一声,捂住被我搡过的部位,额上已滴落大滴汗珠,连唇边都痛得失去了血色。

  我一定搡到他的伤处了。我有些愧疚,放缓语气,道:"对不起,颜叔叔。你伤得重吗?"

  颜远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几处皮外伤,休息两天便全好了。至于娘娘……忽哲已经派了好多对当地比较熟悉的将士出去,只要打听到当地比较有名的大夫,就重金先带过来医治。估计……应该快了吧。"

  他这样说着,焦灼已如游鱼在幽深如潭的眼底滑过,带了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质感,那样清晰地在我的心头游过。

  颜远风,其实比我还着急。

  那么多年,他对我好,还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那掩在眼中的忧伤,莫非只因他对母亲那种近乎绝望的渴盼和希冀?

  我也很失望,失望得连车厢里的阴暗都在直迫人心。总觉得听他唤我母亲名字的那一刹,心中有个朦胧的希望破碎了,如摔成碎片的琉璃盏,怎么拢也拢不回原来的完美晶莹。

  于是,我跪在母亲身边,将头埋在母亲肩窝中,落泪。

  泪水滴到母亲皮肤,母亲抬了抬手,又无力地耷拉下去,深陷的眼窝中,慢慢沁出了滚热的泪珠。

  她感觉到了,也许也听到了。她一定想如以往一般,将我拥在怀里,温柔地拍着我,唤着我的名字,说着,没事,没事,母后在呢。

  我用帕子挡住眼睛,无声凝噎。

  母亲,母亲,你一定要醒过来。前路多艰,你要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走下去。

  到了半夜,母亲已经完全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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