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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涵柔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接他的话,语声低微,“非得要见血吗?”皇帝面色一僵,沉吟良久,低垂着视线一字字道:“谋逆是夷族之罪。”涵柔仰着脸定定瞧他,目中已见泫然,挣扎再三才微微抖索着道出话语哀凄,“妾也在李氏九族之内……”

  他不再答话,指节叩在檀木案桌上间或一点嗒嗒的轻响,似叩在人心上,生疼生疼。隔了那样久他才又开口,语调有些疲倦,“你知道的,就算没有这一回的事,也不能由着李家再兴盛下去;何况如今,使他们自寻死路……”他把手抵在桌案上,掌心微凉,话音沉沉又重复了一遍,“自寻死路!”依稀怒意汹涌。

  涵柔望着他的眉眼,那样深地凝注仿佛今后再不能相见;到底垂下目光,泪光盈然中唯见地下光影重重叠叠。直咬得牙根酸软才终究献祭般地下定了决心,她攥着衣摆极缓地屈膝跪下去,一点一点,那样艰辛。她极力使语调不带起伏,仿佛最寻常不过的一句闲话——

  “妾枉负圣恩。”

  皇帝眼睁睁瞧着她跪下去,目光微有闪烁,眼眸深处依稀一点惊痛。涵柔似乎能够凭空感知到他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幻,抿一抿唇,仍旧决然叩下头去,静静开口,“是妾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皇帝逼视着她,灼灼的视线似要在她身上烙出洞来,强扳了脸色正颜厉色,“皇后,这不是玩的,可以随口说说。朕知道李家无论如何算是你的亲眷,可如今已不是朕不能相容,是他们容不得朕了!”停一停,口气稍稍缓和,“阿柔,你回去好生看顾着曜儿,不相干的事,不要管,不要问——你明白朕的意思,不要辜负朕待你的心意。”

  眼睫轻颤,曳动的阴影遮蔽了眸中情愁涌动,涵柔合上眼将泪紧缩在眶中,复睁开时唯见决然——决然不顾他的喜怒,狠下心把残酷的话语一字字道来,“君心翻覆,爱幸无凭,是妾一时冲动,指使苏堇投药于皇上饮食之中。谋逆之事,妾一人所为,与李家上下并无牵涉。”

  皇帝似不能即刻听懂她话中之意,眉心渐渐拧紧,沉吟少时,语重心长缓缓道:“弑君罪无可恕……皇后,你不要做傻事。李家如何与你没有干系,那些人不值得你——”

  “皇上,”她冷然截过,镇定自若恍如事不关己,微澜不兴的口气平和得连自己都感到心惊,“大错已然铸就,再无力挽回。谋事不成反被揭穿,伏罪唯死而已,妾不敢再欺瞒皇上、不敢再牵连他人。”

  冰凉自指尖一点点蔓延到身上来,侵入衣领下,侵入骨髓里,他用目光盯牢了她,试图从她的眉梢眼角捕捉到点滴的真心流露,奈何伪装竟冰冷得无懈可击,漠然得使人绝望。他终于按捺不住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沉而缓,如蕴千钧之力却又步步迟疑。

  涵柔听辨着身前步声渐近,忽起了无端的畏惧,深埋下头,隐于袖中的手指暗自收紧。他随之止步,斟酌再三,一字一顿,“开口之前,想一想孩子。只为着曜儿,你便不该做傻事。”犹疑片刻,话音几不可闻,“朕是信你的。”

  涵柔再不能克制眉心一蹙,强自舒展开来,咬牙忍下心痛如割,不敢瞧向眼前他的衣袍下摆,略略俯身,“一人做事一人当。妾一人所为,恐事情败露不曾再使外人得知,自母亲手中取药亦未尝言明所用。而今事发,不敢累及无辜,逆臣之身,听凭皇上发落。”皇帝骤然逼近,强扳了她的下颌迫着她仰首,压抑的低喝掩不住怒意,“看着朕——为什么?!”

  涵柔挣脱不得下意识地闭了眼,感知到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咬一咬唇铁下心竭力把眼睁开,却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有了勇气坦然相对——眸中爱与怨相融、疑与信交织,挣扎苦痛,只消一瞥,尽入心间。她不再闪避,直视着眼前人,口中轻描淡写,“所谓恩宠在身,永远都是靠不住的。只有曜儿早些登上皇位,妾才能安心。”

  “曜儿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了!”他不假思索,声色俱厉似欲凭此惊散谎言,“中宫之位稳如泰山,你大可不必!”“稳如泰山吗?”涵柔笑意清冷,“皇上两月不入中宫,皇后抱病不闻不问,连太子都自母亲身边夺去。内外废后传言四起,如此,便算作后位稳如泰山?”皇帝面色微微已白,犹冷着脸放软了声气,“朕不过是同你置气……你知道,朕是真心待你。”她冷笑,目中满是苍凉之意,“真心?皇上待惠妃可是真心?待薛才人可是真心?待贤妃可是真心!但如今呢?真心不是恒心,不是一心!没有谁敢指着凭依皇上的真心过一辈子!”

  骤觉颏下一空,是他颓然送了手。涵柔正自喘息,却听耳边话语依稀带了莫大的无力,“你与她们不同……你是朕的妻。”她不加迟疑立时接口,犹是冷漠无情,“正妻又如何?占着中宫的虚名又有什么不同?先皇后无论如何都算是皇上的原配嫡妻,只为着不喜欢,你便忍心逼得她自尽惨死,怎教人不寒心?!宫里的女人,嫔妃也好,奴婢也罢,生死荣辱不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话吗?只要皇上愿意,再高的名位、再深的荣宠,不都可以自妾手中尽数夺走赐予旁人?皇上将妾弃置不顾,给小小一个奴婢那样大的恩典,不就是为着教妾识些抬举?如今是傅婕妤有着身孕,往后,还有多少人能为皇上生儿育女?可妾再不会有孩子了,曜儿便是妾今生唯一的倚仗!妾不能坐等着为你所厌弃的那一天!”

  “阿柔,你——”他望着她,眼中无法置信的哀痛色彩,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涵柔霍然抬首牢牢逼视着眼前人,淡漠一笑,“阿柔不过是一场梦……湖畔月下,两情缱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梦罢了,难为了皇上这般深信不疑。”

  他眸中的光亮即刻转为阴暗,刹那面如死灰。她面不改色却是冷然接续下去,“事既至此,左右不过一死,妾也无须再畏惧什么。是妾等不及要置你于死地,妾再不要过担惊受怕的日子,再不要诚惶诚恐、低声下气……妾的命,再不要握在你手里!”她叹一口气,故作惋惜,“可惜功亏一篑,谋事不成反倒累及满门亲眷……天大的罪过,妾一人所为愿一力承担。命当如此,皇上如何处置妾都无有怨言。”

  “低声下气、担惊受怕?”他喃喃反复,神情微有恍惚,自嘲地苦笑,“朕从来以赤诚之心待你,你却心心念念想着拿朕的命去?”话音未落,目中光芒骤然雪亮,哀伤变为狠厉,“朕不信,就凭虚情假意你能骗过朕三年!”

  心扑扑地跳着,一下一下猛击胸膛,几乎冲破血肉包裹,涵柔竭尽全力全身气力强迫自己坦然迎上他的质疑,目光坚定,字字清冷,“自踏入宫门那一步起,妾便不信宫中会有真情,也就再不曾有过真心。”

  眼睁睁瞧着他勃然作色扬起手来,衣袖卷起的风带着凶戾,涵柔仰着脸只等颊上挨他热辣辣的一下,光阴却仿佛在此刻凝定,半晌,只见他缓缓垂下手,失去了所有表情。

  “出去。”

  心早已痛到极点只剩无知无觉,涵柔一时征在当地,茫然不知所措。

  “滚出去!”皇帝暴喝出声,怒意汹汹惊得殿中陈设仿佛齐齐一震。涵柔猝然醒过神来,这才发觉久跪的膝早已麻木僵冷,无力动弹分毫。她咬紧了牙关暗自以手撑地,再三使力,终究挣扎着起身,踉跄倒退,推门而出,再不能克制泪落如雨,反手闭合了门扇的瞬间膝上一软,竟就跌坐在地。

  守候在外的赵忠敬隐隐听得皇帝怒喝,正心焦不已,此时忙赶上来,见涵柔如此情状不由手足无措,踌躇一番只是俯身搀托住她的臂膀,并不敢贸然相问。涵柔渐渐缓过气来,拿帕子胡乱拭一拭眼泪,搭了赵忠敬的手起身,向他微微摇头。赵忠敬觑着涵柔面色,轻声禀告,“太后娘娘来了,立在外头不肯进来,也不让通禀,奴才不知如何是好。”涵柔不答,默不作声径直向外行去,出得殿门教迎面的寒风一扑,周身不由一个激灵。

  太后裹着厚重的披风,只由洪嬷嬷一人近身随侍,立在檐下遥望天际。涵柔行至她身后几尺开外,明知她并不能见,还是恭敬地屈膝为礼,低低开口,“一如母后之意。”太后头也不回,口气不辨喜怒,“皇后该懂得斩草除根的道理。”涵柔怔了须臾,凄然一笑,“儿臣自然明白母后不会容我再活于世,有母如此,永曜太子之位应也难保……儿臣情愿就死,只求母后能够照拂曜儿,好歹视作亲孙。”太后噙着淡淡的笑,“永曜从来就是我的亲孙儿,他能有这般乖巧知事的母亲,今后自然要偏疼些……答允了你的我必不食言,你也莫要同我玩什么把戏。二十年了,占了中宫二十年,故长久了——记着,你不过是将本就不该为你所有的东西交出来罢了,只怨你福薄受用不得,怨不了旁人。”

  涵柔不再应声,循着太后的视线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铅云低垂似要压到人心上来。“母后,”她忽而轻唤,话音有些飘忽,“瞧这天色,一二日间怕就要落雪了。”太后轻嗤一声,语带讥讽,“是该好生瞧瞧——是皇后见的最后一场雪了。”她宁静地微笑,“是今冬的第一场雪呢……白雪茫茫,不知能否掩盖这一切阴毒与罪恶。”太后不再理会,冷冷撂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直到一行人远去不见,涵柔犹一动不动立在当地,衣下肢体如水。徐徐回过身去望向殿阁深处,视线迷离,他眉间的悲怆清晰浮现。她招收唤遥遥待命的赵忠敬上前,嘱咐,“天愈发冷了,要好生照料者皇上。”

  沉沉的疲倦自心底里漫溢出来,浸透四肢百骸,涵柔合上双眸,感知到彼此的心都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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