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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未央宫。

  “临行前不是已然嘱咐了,若皇上过来,只说我出去散心立时回来,勿告知去向吗?”景珠见涵柔面色阴沉,不明所以慌忙俯首,“娘娘,皇上并不曾来过。”

  双眸定定望着地下,金砖如镜反着烛火熠熠瞧得人眼花,她长长吁出口气来,“知道了。”景珠正要相问,殿外当值的小太监进来禀报,“娘娘,皇上打发了赵公公过来。”一颗心骤然提起,涵柔急道:“快请。”赵忠敬入内请了安,面色凝重呈上一只梅花罗钿紫檀匣,只道:“皇上吩咐将此物交与娘娘。”

  心跳异常沉重,她伸手去扳那搭扣,指尖微颤几回都打不开来。景珠忙上前接过,匣子开处只见内衬的丝缎上静静搁着一枚白玉鸳鸯佩。

  目光低垂掩饰了眸中刹那浮起的惊诧,涵柔很快定下心神,轻声问道:“这玉佩,皇上是从何处得来?”赵忠敬略一迟疑,旋即躬身道:“似乎,是从昭和宫林美人手中。”停一停,低低补到,“那一回皇上无端动怒,由林美人宫里出来时,似乎手中就握着这玉佩。”

  旧情难断,不恋帝恩——所谓抗旨宫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早已落入旁人圈套,面对他的假言试探,却给出了最不该的回答。

  “你去吧。”赵忠敬正候着这一句,不敢多言已行礼退出。涵柔扭过头,不敢多瞧那鸳鸯佩,淡淡吩咐,“都下去吧。”景珠面有忧色,低唤:“娘娘……”她闭一闭眼,“都下去,留我一个人静一静。”

  一众侍婢鱼贯而出,殿门掩阖的刹那,一切强撑气的淡定瞬息倾塌。她浑浑噩噩向窗边行去,脚下虚浮几乎踉跄跌倒。伸手把窗扇推开窄窄一线,微凉的夜风兜头灌入,思绪纷乱稍稍清明。倚着窗棂,镂雕的缠枝纹样棱角生硬,印刻进肌肤里。她合上双眸,眼前驱散不了的犹是那个人决然远去的背影。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哀伤入骨呢?分明,只是失去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为什么,竟会是避无可避的惊痛直催肺腑?

  离去的脚步没有片刻迟疑,一下一下沉沉地落在心间,久久萦回不去。那样熟悉的决绝,那样熟悉的伤痛。那一夜,最初最初的相遇,洞房花烛不曾照亮彼此的容颜,不也是这般决然远离,不也是……这般黯然心碎?竟是从那时起吗?竟是从那时起,那个不相识的人就已然牵动着我的喜怒悲欢……

  为了李家……只为李家。当我毫不犹疑吐出肯定的答语,多年来的坚信果然就是真相吗?大婚之夜独守空房的隐痛,湖畔月下相见不识的哀伤,结发盟情的惶然,除夕幽会的缠绵,哪一次,不是刻骨的心潮汹涌?再后来,凌辱之中的相救,生死边缘的相守,太庙移灵的相待,周岁立储的相慰,哪一次,不是发自深心的感动?

  是为了存活吗?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吗?往事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就中真情第一次对自己展露无遗。却原来是情深如许……情深如许!却原来,从最初的最初,我便只是无力握持的痴儿女。

  原来,我从不曾骗过他的情。是我自己在骗我自己啊……我那样清晰地明白不该倾付真心,却无法躲过命中注定的情愿牵系,于是,我只能够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心怀目的,我是身不由己,我是虚情假意……仿佛这样,就能够彻底骗过自己的心。

  我自以为能够读懂人情世故,却从来,没有读懂我自己的真心啊!他不会再信我了……鸳鸯玉佩旧情不忘,结爱之地设计揭穿,环环相套,步步皆输。当我终于拨开刻意的遮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却,却再也不会信我了……

  扶着窗台,涵柔一点一点,无力地跪坐了下去。

  薄绡窗纱抵挡不住日出的光亮,地下光影斑驳依稀勾勒出窗棂的图样。燃了一夜的烛不知是在何时恰然熄灭,铜烛台下红蜡累累触目。景珠担忧得彻夜不得安眠,此时呼唤再三不闻屋内回应,心急如焚示意芳吟破门而入。转入内室,却见涵柔跪坐在窗下倚着墙便是昏睡过去,芳吟惊呼,“娘娘,你怎么睡在这儿?”

  她闻声朦胧醒转,侧首躲避着窗格间透入的耀目光亮,喃喃地问:“什么时辰了?”芳吟忙上前搀住,触及她掌心的刹那却是一缩,旋即抬手去够涵柔的额头,脸色骤变,连声疾呼,“娘娘烧得火炭似的——快去传太医,快去!”

  迷迷糊糊昏睡至午后才勉力睁开双眼,涵柔犹是周身滚烫,四肢疲软没有半点力气。芳吟惊喜道:“娘娘醒了!”一摸前额见烧未退,心疼之下忍不住埋怨,“娘娘怎么这样不爱惜身子,开着窗吹了一夜的冷风!”涵柔无力地牵一牵唇角,任婢女搀着半坐起身来,就这芳吟的手咽下汤药。

  忽听殿外隐有人声嘈嘈,夹杂着依稀一点孩童的低泣,涵柔细细听辨片刻,不由相问:“外头什么声音?出什么事了?我好像听见曜儿在哭……”

  芳吟强笑了一笑,掩饰道:“没事的,孩子嘛,奶娘哄一哄就好了。”涵柔见她眼眶微微发红,疑心顿起,伸手便去撩身上锦被,强撑着起身下榻,“扶我出去瞧瞧。”“娘娘——”芳吟见拦不住,只得取来外袍为涵柔搭在肩头,招呼另一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搀着。

  出得殿门,却见中庭里是赵忠敬为首的一行人,几个嬷嬷抱了永曜在怀正要向外去,孩子张着一双手不停挣动,小脸哭得通红,见得母亲连声叫唤:“母后!母后!”众人慌忙俯首,“皇后娘娘。”涵柔教孩子哭得心疼,强扳起一张脸,冷然道:“这是做什么?”赵忠敬忙躬身回话,微显惶然,“皇上说娘娘病着,太子年纪小,担心把病气过给了孩子,命奴才们把太子送到惠妃娘娘那儿住几天。”

  涵柔心头一酸几乎涌上泪来,人前强做出神色从容,到底遮盖不住眸中黯然神伤。她凝定片刻才淡然开口,“替我谢过皇上。”旋即展露慈爱的微笑向孩子柔声道:“曜儿,你去惠母妃那儿住几天,等母后病好了就去接你。”永曜把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声嘶力竭,“母后,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涵柔极力按捺上前抢过孩子的冲动,颊上笑颜不改,“曜儿乖,听话,不然母后要生气的。”忍下心痛如割,想赵忠敬道:“把太子带走吧。”最后凝注孩子一眼,一咬牙,毕竟转身入了殿中,无论永曜怎样哭叫,决然不顾。

  涵柔背抵着门扇,耳边孩子的呼喊减去渐远直至不闻,蓄了满眶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长乐宫。

  赵忠敬轻手轻脚摸进内殿,还未站稳,皇帝头也不抬已是冷冷开口,“皇后可有说什么?”他听出语意不善,硬着头皮回答:“皇后娘娘说,谢过皇上。”却又忍不住轻声补道,“娘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头像是难受得紧,在人前强忍着不敢掉眼泪而已。”

  皇帝竟就勃然作色,把手中笔管照着案上一摔,才舔饱了朱砂的笔端殷红四溅,“谁许你这样多话了?滚出去!”

  皇后这一病缠绵多日不起,皇帝只吩咐了将太子移出中宫,对皇后却是反常态地不闻不问,不曾踏足未央宫探看一回,且令诸妃不得搅扰皇后休养。皇后的猝然失宠引得六宫议论纷纷,一时间宫人私议如沸,或说是皇后私情教皇帝撞破,或说是皇后忤逆引得龙颜震怒。到底有几句传至皇帝耳中,立时便有严令镇压流言,唬得各处宫眷俱噤若寒蝉。

  未央宫。

  晨起临镜梳妆,涵柔见镜中人面颊消瘦、病容未褪,不由叹出口气来。芳吟正动手梳髻,景珠侍立一旁,躬身禀道:“娘娘,灵台宫傅美人有了身孕,皇上有旨意晋封正三品婕妤,才刚差人来知会了一声。”她眸中身材登时黯淡下去,微一咬唇压下心头惊痛,只皱眉不悦,“一同入宫的四人都还不曾有过恩旨,傅氏晋封美人不过六月底的事,这才一月光景,纵然有了身孕也等生产之后再加封不迟。”

  景珠探问:“娘娘的意思是……”却见涵柔自嘲地一笑,摇一摇头,“罢了,皇上爱给谁恩典便给谁恩典,哪有我置喙的余地?”景珠生硬地赔笑,目中忧虑渐深,一咬牙毕竟开口,“娘娘,夫人第三回请旨入宫探病,又教皇上驳回了。”涵柔背脊一僵,旋即轻轻颔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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