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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涵柔体味着话语淡然间怨情翻涌,只觉心痛如割,挣扎再三才哑声道:“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久久不闻回应,侧首看时,宸雪不知何时早已调开了脸去,掩饰了眸中一切神色变幻。

  初秋的凉意一点点袭上身来,最深的无奈与怅惘却仿佛是从心底里漫溢。涵柔听辨着风水笑语稚嫩,喃喃低语,“忽就觉着害怕……暄儿和曜儿如今这般亲密,不知日后……是不是也会——”忽有了些微的哽咽,“可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宸雪定定瞧着足下青砖墁地,语如叹息,“是在太液池吧……如果那一年,我不曾领你往太液池去,不曾央你唱那《西洲曲》,你就不会入宫来,你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涵柔喉中一哽,唯有长长叹出口气来。宸雪怅然一笑,口气轻得不辨悲喜,“好久不曾这样说话了……还是太液池,日落之后就你我二人,我们好生说一说这些年的事吧……”她旋即回复了神色如常,吩咐一旁正听得一头雾水的宜然,“去唤暄儿回宫了。”

  涵柔暗自咬牙,脸色骤然转冷,“还有什么可说的——”

  宸雪已起身行出几步,背影凝滞了一瞬,却是决然迈出亭中,不曾回眸。

  夜,太液池。

  “你来了。”宸雪听身后微有衣料窸窣,并不回眸已低低开口。涵柔驻足于几步之遥,轻声相应,“是,我来了。”宸雪淡淡一笑,“偌大个太液池,怎就寻到了此间来?”涵柔瞧着十五明月下柔波荡漾,语如梦呓,“你瞧,不知是谁,还把舟子系在这里……”湖畔木桩上唯有一截船缆漂浮睡眠,并不见小舟的踪影。宸雪轻声喟叹,回身见芳吟随侍在侧,不由微微皱眉。芳吟躬身一礼,很快遥遥退在一旁。

  相隔一尺比肩而行,俱是心事重重欲语还休,彼此反倒静默相对。不觉来至漪碧亭外,翠荫修竹,周遭景致一如往昔,仿佛光阴并没有留下逝去的痕迹。宸雪仰首望着匾额上“漪碧”两字,轻声道:“你与他,便是在这漪碧亭吧。”涵柔不答,自顾自入了亭中,她便也随了进来。

  越过湖面烟波浩渺遥望对岸亭台依稀,宸雪目光辽远,“你瞧见了吗,那儿,与漪碧亭隔湖相对,是涟清榭。我便是在哪儿,第一次见到他的……”唇边一点浅笑如梦,她径自接了下去,“十五岁那年初夏,姑母要我入宫陪侍宣城公主。我听宫人说,涟清榭一带开的好荷花,见公主终日烦闷,便与她一同来湖上泛舟。公主问我民间都唱些什么小调,荷花丛里左右无人,我便唱了你教我的那几句《西洲曲》——不想,恰恰是教太子听见……那天以后,公主借口散心时时带我往太液池来,我便与他在临湖的水榭里相会。一月之后公主下嫁,再一月……你都知道了。”

  往事飘忽如梦幻,一字字却又清晰刻入心底。月色无声流淌,周遭是止水般的安谧。夜风徐来侵衣一点微寒,秋虫低鸣声声凄切,激起深心里感伤莫名。宸雪惘然一笑,深深自嘲,“可是,如今……他怕是只记着漪碧亭了。”

  涵柔远望着夜色中水榭轮廓依稀,不知何言相应。宸雪猝然转过脸来,眼底幽幽一点星芒闪烁,“你算计他——当年所谓月下仙子,全都是你布的局,是不是?”她面色一僵,眼睫的阴影遮盖了眸中的表情,须臾已抬目坦视不避,“是,我是算计他,是我设的计要博他的爱宠。”

  “你对得起我吗?!”话音未落宸雪嘶声迫问,目中冰火相交,“你明知道我爱他,明知道他宠我,你口口声声说视我如亲姐,却瞒着我使这样卑劣的手段!”涵柔别开脸去并不回应,宸雪阴恻恻一笑,目光恨恨如匕,“你的心藏得好深哪,十来年,我竟不能够碰触分毫!对他,对我,你从来便是虚情假意。你算计他,利用他,可笑他到如今还懵懵然视你为妻!”

  涵柔按捺不住霍然抬首反问:“难道只有我在算计他?这宫里头,无时无刻没有人在算计他!说得这样好听,难道你不是在算计他?当年你入宫来,不就是太后一手安排?”

  “可我不知情。”宸雪一字字沉声反驳,“我从来真心待他,我心里,再没有装过旁的人——可你不是!”

  她犹未及开口,宸雪已冷冷接了下去,“若非身不由己,你要嫁的本是我弟弟,不是吗?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对他,会没有半分情意在?”涵柔脸色一白,旋即漠然开口,“就算曾经有过又如何?事到如今,早已绝无可能,还提它作甚?!”她冷笑连连,“是,是不可能,皇后娘娘在意的是权势与荣华,如何会羁绊于儿女情长?”

  涵柔眉心一蹙只觉钝痛袭心,一瞬的哑然之后话音带了怆然意味,“难道相争是我本意?难道我为的就只是我自己?是那些人把握拱上皇后之位,不论用什么手段,我必须得到他的心,必须生下嫡出的皇子,我必须攥紧了中宫凤印以作为家族的倚仗——这,就是我的命。”

  明月被浮云悄然遮蔽,周遭暗沉下来。宸雪低低一笑,晦暗中语声有梦一般的不真实感,“为了李家?由始至终,就为了李家?”

  涵柔微一咬牙,似要说服自己一般,转瞬斩钉截铁地回答:“是。”

  静谧中猝听身后修竹沙沙一响,踏在落叶上的脚步细微却惊心。涵柔一惊回首,但见竹影婆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触目,步履坚定决然远离。

  涵柔脑中一空,脸色倏然惨淡若死。直至那背影几乎小时在眼帘,她才猛然惊觉,手提裙裾不顾其余追赶上去,嘶声唤道:“皇上——”

  脚步不停。

  “谦郎!”

  呼唤带了隐约的哭音,宿于林间的鸟雀呼啦啦惊飞而气,割裂凝滞的空气。他终于止步,犹自不肯回过身来。

  “谦郎,我……”

  他微微转首,侧脸的轮廓隐没在沉沉夜色里,语声平静不带一丝温度,“君上的名讳,不是皇后可以直宣于口的。”

  她哑然,绝望好死藤蔓自脚踝上身来,一点点收紧,收紧,扼住咽喉。只得眼睁睁瞧着那个人决然远离,徒张了口,挣不出片语只言。

  秋虫断续地低鸣,烟云散后月光自修竹间细碎洒落,一身光影斑驳。竹叶擦过鬓角落于足畔,显着没有生气的暗淡光彩。七月十五,还是,七月十五。空气中仿佛还氤氲着那一夜幻梦般的气息。三年前初遇的惊艳,三年后心计的拆穿,得失轮回,不过如此而已。

  一动不动立得久了,才知秋意袭人,涵柔不觉打了个寒噤,徐徐回转身去。宸雪立在漪碧亭中静静相望,面容沉静寻不见一丝多余的表情。二人视线相触恍如刀剑相交,无言间杀机涌现。

  芳吟自林外疾行而入,见二人冷冷相峙,不知所措只得立在一旁,终究忍不住泣道:“娘娘,是奴婢不好……皇上拦着不让跟进来,不让——”

  涵柔浅淡一笑,收回目光看向无措的芳吟,开口波澜不惊,“不干你的事。是我一时间教鬼魅迷了心窍,竟忘记了,人心,也是能恶毒至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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