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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她面色如常,只是微笑,然而笑容里不带嘲讽,只是有着对世事的透彻:“你道佟姐姐是真因为这件事发作其其格的么?若是其其格不为我说话,也会起旁的事。”

  “你还叫她姐姐?”章佳氏福凝从后面迈着步子进来,宁德听到她的声音倒也不觉着吃惊,仍旧是淡淡地笑着:“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佟姐姐也好,佟妃娘娘也好,都只不过是一个称呼,就如你我二字一样,叫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福凝想了想,方才笑道:“姐姐,倒是了悟了。可惜旁人都还看不透,为着蝇头苟利争得头破血流呢!”她回过身,还是福了福,“姐姐,如今不去瞧瞧这热闹么?听说佟妃娘娘这回可是假戏真做,没想到那个蒙古格格平常汉文满文说不利索,谁知骂起人来那么牙尖嘴利,佟妃娘娘真被气得呕出血来。现在连皇上都惊动了,只是我看这件事连皇上都不好劝呐!佟妃娘娘病成这样,还要听蒙古格格的教训,忍不住生个气也是应该,只是她平时做贤妃做的太久,如今这样的发作太后的家里人,太后脸上可未必挂的住啊,等太后知道了,那个蒙古格格还是要放出来的。”福凝又眨了眨她明亮的眼睛,“佟妃单在这件事上发作她,还不是顾忌着她是永和宫人的身份,姐姐难道就要一直忍下去么?”

  宁德也笑了:“你也知道她这又是为了试我,一石二鸟之计。你又何必要和她去闹不痛快呢?况且说了,你刚才自己也提过格格平常汉文满文都说不利索,真真骂起人来却那么牙尖嘴利,那些有心人难保不会在这上面做文章,到底又是我的恶了,都知道是皇上让我教格格满文汉文的,如今定是数落我背地里使坏,让她学了这些脏话来气佟姐姐。”她看了一眼福凝,“因此你自己也要小心,毕竟是从承乾宫里出来的,如今又住在永和宫里,还是少去沾染那些是非。”言罢,又提了笔,去抄那《心经》终究不再理会福凝和其其格二人了。

  福凝无奈地看了一眼她,到底还是转身走了,琉璃望着宁德欲言又止,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福凝出来。她在廊下叫住福凝:“小主吉祥。”

  “吉祥。”福凝待琉璃很客气,轻声回她。

  “小主不能再劝劝主子么?这样下去难道真的做姑子去?主子还是多少肯听小主说话的。”琉璃皱了眉头,望着屋里宁德安静的背影,有些为难地请求道。

  福凝也注视着屋子,凛然转眸:“姐姐的主意一向是比我大的,她定下的心意谁也改变不了。能听我几句话,不过是无关的事上顺顺我,就像刚才说的称呼一样,在她眼里一切皆是无谓的。”

  琉璃更是忧心,搓着手问道:“那该怎么办啊?”

  福凝倒是笑了:“你也不必担心。她刚才还忧心我,嘱咐我少惹是非,还有上次胤祥原本是不能留在我身边的,她到底还是出世了,央着太后把孩子给了她抚养。可是回了永和宫,仍旧是交给了我来养。现在面上祥儿是姐姐的孩子,可是私底下胤祥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怀抱一般。你瞧,姐姐仍是这样的心善,她连我的孩子都要帮,到底还是没有放下世事,终究还会走出来的。”

  福凝抬起头,远处正有一片孤白的云悠悠地从远山飘过来,映的天边湛蓝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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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德和福凝后来终究是没有去承乾宫。然而却被宁德料着,太后很快闻知了此事,虽然当着佟妃的面雷声大,雨点小的训了一顿其其格,却到底是把她从承乾宫里带走了。只是宁德却因管教不力被罚抄《女训》三百遍。她现在已是宫中正妃之一,向来罚抄之事只对宫里的低等妃嫔,早已轮不到她的身上,这一处罚下来,虽不严苛,却像两个耳光直愣愣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叫她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然而玄烨后来的态度却极为微妙。三四天后,旨意下来,竟然给了其其格一旨贵人的册文,又赐号“宣”。只是其其格的身份特殊,若说贵人的身份原先又有些配不上她,只是眼前她冲撞佟妃在先,不得罚又得名号,已经是恩典,比起刚进宫来什么名分也没有确实是强了百倍的。更出人意料的事情在后面,玄烨忽然开了景仁宫的门,令其其格搬进去,只以贵人的身份便做了一宫的住位,一时后宫大惊,都道其其格命好,身在那样的人家,鬼魅魍魉般的谣言不知是怎么就起了,说是日后便是要封后也说不定的。平贵人更是不免有些吃味,在佟妃那里不住地撩拨,为佟妃抱不平,又去温贵妃那里传话,整个后宫之中倒是属她最热闹,只是佟妃仍是一派和气,笑笑并不多言,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担心。

  永和宫。

  一缕青烟袅袅,殿中安静得只听到红泥小炉中泉水咕咕煮开的声音。海棠提起执壶,将泉水注入青瓷之中清洗,依着次序灸茶、碾罗、烘盏、候汤、击拂、烹试,依次七次,才将茶汤奉给宁德和福凝二人。

  福凝微微抿了抿,便把茶盏放下:“姐姐还真是料事如神,如今那一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该悔得肠子都青了吧,她都那样的身子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宁德脸上淡淡地不见喜怒,她倒是极用心地品着茶,一直到余韵尽了才开口:“你错了。别看着其其格表面风光,其实她才是可怜人。”宁德回过头望着福凝道:“你知道景仁宫为什么空了那么久都不敢有人搬进去住么?”

  福凝有些疑惑:“知道啊,原先那是慈和太后的宫寝,皇上就是在那里出身的,便是冲着皇上的关系景仁宫地位才在东西六宫之中尤为特殊,因此到现在还没有哪一宫的主子能有这样大的能耐敢住到景仁宫里去。”

  宁德又问道:“那现在景仁宫里除了其其格住着,还有谁住着呢?”

  福凝一下子怔住了:“没有……人。”

  宁德的目光缓缓扫过福凝:“不错,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非但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偌大的景仁宫今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住着。”

  宁德收回她的眼光,叹了一口气道:“那你再看着,皇上对其其格怎么样?”

  福凝想了想,谨慎地说道:“皇上待格格很客气。”

  宁德点了点头,怅然道:“就只是客气而已,连情欲都没有。”

  福凝不明白:“那皇上为什么还要赐她名分,还要让她搬出去住?”

  然而这一次宁德却连回答都不再给福凝了。她心里隐隐有着一个模糊的答案,却是一个连自己也吃不准的答案:皇上是在跟自己较劲么?她害怕地问自己,难道自己在皇上的心中真有那么重要么,竟然要以牺牲其其格一生的幸福来和自己打赌,赌她肯不肯向玄烨认输。他明明就是逼着自己认错,逼着自己向他低头。不须明说,宁德已经明白,让其其格从永和宫里搬走,便是又一击耳光打在她脸上,等于玄烨也认为了是她在教坏其其格。可惜,她早就不是一个月前的那个她了。面子上的东西便如同那些个虚名,她是德妃,她是乌雅氏宁德,她是康熙的后妃,可是抛去那些名号,她还是她么?若没有这些称呼自己难道就不是自己了么?所以她一点也不介意,只是淡然地微笑,放开了,一切都只如过眼云烟一般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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