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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玄烨坐起来,眼中像一把刀子似的盯住宁德问道:“有人告诉朕,皇祖母走的那一晚,你和惠妃在外头嘀咕了半日才进来,后来你先进慈宁宫了,惠妃却又折回去,过了很久才回来。第二天惠妃那里便死了一个宫女,这件事朕倒是要听听你的解释。朕要动明珠的意思,只在你这里略微提过,倒是没想到朕的德儿那么聪明,连这层意思都被你猜破了,看来朕在德儿面前还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那明亮的烛台下,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冷酷而无情。

  宁德吓了一跳,玄烨说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懂,三个月前发生的事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永寿宫死了一个宫女,为什么她从来都不知道?宁德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原先还是对她笑语温存的皇上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可怕,宁德结结巴巴地开口:“宫女,死了?可是臣妾并不知晓啊?”

  玄烨淡淡地开口,声音如平常朝堂之上的冷然:“哦,是朕让人给瞒住了。德妃若是知道了会怎么做呢?”向来宠溺的称呼变成了硬邦邦的德妃,从这一刻起面前的那个男子已经不是她的夫君,而是天子。

  宁德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不是气有人陷害她,而是为着玄烨的不信任。那么多年的感情了,难道自己在玄烨心中一点分量也没有么?他为什么要这样怀疑自己,知道了怎么办?难不成那个宫女是自己动手杀的,还是自己知道了会去毁尸灭迹,会去通风报信。

  宁德感觉自己的心像一片碎纸,被扯得粉碎,升起的却是无可压抑的恨和怨,十年前吴应熊一事他还没有吸取教训么?自从那以后,他们两人都极力避免在对方面前谈论政事。宁德也一心远离风波,只专心在后宫里抚养孩子,侍奉太皇太后和太后两位长辈。

  宁德只觉得那一刻自己隐忍了多年的脾气又重新爆发出来了,上午佟妃带给她的消息,已经叫她在丧失理智的边缘,晚上玄烨对她的质问,无疑真的让她抑制不住自己心底的荒芜。她不管面前的那个人是掌握着自己生杀予夺的皇帝,仍旧是硬着脖子近乎低吼道:“皇上就这样不相信臣妾么?皇上难道忘了十年前臣妾所受的污蔑么?”

  玄烨的眼睛里也欲喷火,数十年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朕就是太相信你了,所以才一直忍着。别人把这件事禀告朕的时候,朕还想着要来听听你的解释,所以来永和宫看你,就是想听听你怎么说,你呢,……”

  他一句接一句的说着,宁德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飘荡浮动着,倏忽又很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天却越发高了,只觉得那月光冰寒,像是并刀的尖口,撕啦撕就将人剪开来。全然听不见玄烨在说什么,只见她嘴唇翕动,刚刚养出来的胡子一翘一翘。四面明明都是门窗紧闭着,漏不出一丝风来,她却觉着就像太皇太后走得那晚挂起的狂风冷冷地扑在身上,身子不住地发抖。

  宁德的手握成了拳头,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了那上面,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克制住将要留下来眼泪,她瞧着有些暴怒,失常的玄烨,冷冷道:“臣妾要是说臣妾只是和惠妃在宫外随意地聊了两句,别的什么话也没有说,皇上会相信臣妾么?其实皇上今天晚上到永和宫来心中不是早就有了答案么?您心里早就把臣妾和宫女之死,还有惠妃,明珠都给联系上了,不是么?皇上早就在疑心臣妾了不是么?若是皇上没有猜忌臣妾的话,其实以您的雄材大略,早就应该明白,大阿哥和太子,谁跟臣妾亲?大阿哥从小养在外头,太子从小跟着皇上,跟着太皇太后,臣妾在慈宁宫,在乾清宫都照顾过太子,太子也从小和臣妾亲。臣妾犯得着撇下太子爷,去抱惠姐姐的大腿,去讨好明珠么?臣妾便是与惠姐姐多说了几句又怎么样?难道皇上要臣妾做哑巴,做傻子,不去结交那些姐姐妹妹,每天冷着脸,任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吗?”

  康熙被她不同于常的态度惹怒了,他是万乘之君,是万人之上的天子,他是自私的、自傲的,不容许别人的挑战他的权威,即便是自己心爱的女子,也必须完完全全臣服在他的脚下。他原本并不在意宁德那天对惠妃说了什么,便是有些越矩的话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她肯放低姿态,像着后宫里所以的女人一样乖乖地道个歉,保证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事,他就会立刻像刚才那样把她重新搂进怀里。他刚才也只是想试一试宁德,谁知她的反应竟会出奇的大,那样的不可理喻。她竟然不信他,她不相信自己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即使他心中明镜也似,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瞬,十多年的情分,忽然在他的心中流逝。

  “看来朕是太宠着你了。”玄烨冷着脸说,“朕不想你教坏九格格和十二格格,佟妃跟朕提过太后一直想要养个格格。如今九格格和十二格格朕先抱给太后去抚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朕吧。”他猛地发出一声闷吼,背转身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朕要你记得,朕是个皇帝!”

  宁德看着玄烨怒气冲冲地离开。刚才还剑拔弩张地与玄烨对峙,等玄烨一走宁德似乎是像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气一般,摇摇欲坠地坐到了冰冷的地砖上。她一下子都明白了,“佟妃跟朕提过太后一直想要养个格格。”又是佟妃,原来佟姐姐从来没有放心过自己。

  身后背心里却是透出一阵彻骨的凉意,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耳中嗡嗡的回响着微鸣,只听窗纸上闻着鱼贯而入的风敲打着,漱漱有声。

  皇上走了,乌玉齐和小十二都被抱走了,以为可以依靠的佟姐姐却在背后恶狠狠地连捅了自己三刀,一刀比一刀致命,一刀比一刀很。为了可笑的爱情,她入了宫,如今爱情却抛弃了自己;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膝下的五个孩子却一个都留不住了;她相信了友谊,相信了经过那么多年,她和佟妃已经从相互利用的怪圈里走了出来,可以没有保留地互相扶持,然而一夕之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宁德看着玄烨怒气冲冲地离开。刚才还剑拔弩张地与玄烨对峙,等玄烨一走宁德似乎是像全身都被抽去了力气一般,摇摇欲坠地坐到了冰冷的地砖上。她一下子都明白了,“佟妃跟朕提过太后一直想要养个格格。”又是佟妃,原来佟姐姐从来没有放心过自己。

  身后背心里却是透出一阵彻骨的凉意,便如正生着大病一般。耳中嗡嗡的回响着微鸣,只听窗纸上闻着鱼贯而入的风敲打着,漱漱有声。

  皇上走了,乌玉齐和小十二都被抱走了,以为可以依靠的佟姐姐却在背后恶狠狠地连捅了自己三刀,一刀比一刀致命,一刀比一刀很。为了可笑的爱情,她入了宫,如今爱情却抛弃了自己;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她膝下的五个孩子却一个都留不住了;她相信了友谊,相信了经过那么多年,她和佟妃已经从相互利用的怪圈里走了出来,可以没有保留地互相扶持,然而一夕之间自己什么都没有了。

  玄烨并没有明旨要责罚宁德,然而后宫里的留言是传得最快的,很快所有的人几乎都知道了那夜发生的事,永和宫再一次变成了冷宫。只是这一次向来柔顺的德妃竟会变得十分的倔强,恢复理智的玄烨只是叫她认个错,陪个礼也就算揭过不提了。然而宁德却出人意料的沉默,只是沉默,仿佛对一起皆以死心般,如看破红尘的老僧终日在永和宫里念经,打坐,参禅,再也不去理会后宫的纷争。

  那一天下午,宁德刚刚抄了三页的《心经》,澄心堂纸,蘸饱了一笔浓墨“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这几月下来,她越发的心静,在她面前一切都似乎掀不起任何的波澜。玄烨带走九格格与十二格格只是想为了逼她认错,可是宁德索性连这两个孩子都放下了一般,眼底波澜不惊,一片澄色。

  “主子。”琉璃进来,看了看宁德的脸色,只是见她仍旧拿着笔一心写着,并不为她的话说惊扰,也不知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音,琉璃踌躇了一下,知道以现在宁德的状态便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也没有什么用,只是这件事又是因她而起,其中一人还是住在永和宫里的人,她到底还是永和宫的住位,怎么说也要来禀报一声。琉璃想了想,终究是说了出来:“格格为主子的事在承乾宫出言不逊,把佟妃娘娘气得吐血,旁边又有平贵人在煽风点火,如今佟妃娘娘把格格关进了承乾宫的黑屋子里头,说是要给她败败火,谁去说情也没有用。现在整个后宫都给惊动了,各宫都过去了承乾宫看热闹,只是没有人敢回太后。主子,您要不要也过去,格格……格格毕竟是为了您得罪了佟妃娘娘的。”琉璃口中的格格便是借居在永和宫的其其格,自从太皇太后崩了以后,玄烨便不再提起她,多少知情的人都知道皇上单是为了太子和大阿哥之事,心里也并不怎么待见她,多少会有些介怀。所以众人都知道皇上是答应了太皇太后,但是却没有给她任何身份,如今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丢在永和宫里,开始还有些敬畏她,过了许久却也是平常。她跟着宁德,汉文满语倒是学了不少,已经能勉强和人交流,只是其其格依旧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一次看不惯宁德凭白受了诬蔑,竟跑到佟妃那里去仗义执言。平贵人因为新进受宠,竟然已有了身孕,如今地位又是不一样,明珠倒台,索额图又有起复的迹象,于是大家也忙转了脸,不敢懈怠她。如今混得风生水起,又学得人精一般,跟在佟妃身后放低姿态,宫里倒也没有人会与她过不去。

  宁德依旧是一笔一划地细心抄勒着佛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着头,一直把“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中最后的一个“诃”给写完为止,才放下笔,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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