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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据属下探访,此批铠甲像是准备送给庆州都督杨文干的。"

  世民双目连闪:"杨文干曾为东宫卫士,与太子关系亲密,趁父皇携我与元吉出来避暑——倒是会挑时机。"

  "请殿下示意。"

  "将他一军。"

  "人选是?"

  世民起身走出两步,玄衣人原地屏息,终于在青年消失之前听到极低的三个字:"阴弘智。"

  玄衣人站了许久,蓦闻脚步声传来,忙闪身躲到一边。

  一个鹅黄轻衫的妙龄少女莲步轻移,肘间挎一个食盒。

  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语道:"不是说在这儿的?怎的不见人?"

  她正欲离开,远远瞅见两列宫女过来,正中一位,怀抱白猫。依规矩,她连忙让开道路,低头侧退。

  尹德妃姗姗而来,起先也并未注意她,只是觉得这儿风吹得甚为凉爽,便吩咐侍女铺了凉竹,支起华盖,撒上香粉,悠闲坐下。

  "你是哪宫的?"

  少女呆一下,才明白问的是自己。

  于是又福一福身:"回娘娘话,奴婢奉职承乾殿。"

  尹德妃闻言挑起眉:"秦王下边的宫女?"

  "回娘娘话,是。"

  "过来让本宫瞧瞧。"

  少女顿了顿,上前。

  尹德妃细细瞧过,娇笑出声:"真是难得的一个标致人儿。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话,奴婢姓阴,名玉真。"

  白猫朝她喵了一声。

  "小白喜欢你了。"尹德妃松手,白猫纵身跳下,绿宝石样的眼中一线金黄。只听她道,"本宫瞧你也顺眼,不如到本宫这儿来,如何?"

  玉真低头:"承蒙娘娘厚爱,奴婢感激不尽。然一则秦王殿下对仆婢们亦重,二则此事婢子自己做不了主。还望娘娘谅解。"

  尹德妃玩着自己用鲜花花汁涂得均匀精细的蔻红色的指甲,良久道:"你的身世,本宫也曾听闻一二。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你知道的吧。"

  郑伯即郑庄公,武公之子;段即共叔段,庄公之弟。段仗着母亲的格外疼爱,便不把当国君的哥哥放在眼里,反倒闹独立,搞分裂,想取而代之,结果被庄公一举荡平。

  阴玉真自是晓得,心中一惊,斟酌一番方道:"东周有问鼎,楚汉有逐鹿,三国总征战,魏晋出逼宫。中原争斗自古极多,然说来说去,总是中原人自己的事情,张扬出去,并没有什么好处,让外人好看笑话不是。"

  "照你这么说,一个不小心,倒有可能惹下一身腥?"

  "奴婢并未说什么。"

  尹德妃像是刚刚看到她似的又重新将她从头打量至尾,然后叹一声:"千般遮掩,万般粉饰,总是要维得表面一团和气。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玉真再次福身告退,走得远了才敢悄悄一回头,就看见那妩媚娇艳的女子凝视着一池荷花,似成石像。

  她心中若有所触,收回视线,疾步去了。

  却不知假山后,另有一人在为她轻轻吁叹。

  六十九 文干事件(上)

  显德殿外堂,木制雕空漆了五彩的坐屏前立了一匹青马,初看时总是吓人一跳,细看才知不是真的,乃绿、赭、白三色低温釉陶烧制而成,形完神足,姿态优美。

  "太子殿下!"一向沉稳的中允王珪脚步带着少见的急促直奔进门,"尔朱焕、桥公山二人送铠甲经豳州,突向当地官府紧急密告说您令杨文干举兵,要趁陛下不在的时候与长安里应外合——"

  话未说完,被建成手中扬起的金灿灿的东西镇住:"这是——"

  早立一旁的太子舍人徐师谟道:"刚刚接到陛下手诏,命太子即刻前往仁智宫,不得稍滞。"

  "什么事由?"

  "假托的其他事。"

  "看来皇上已经知道了。"王珪一拍额头,"此事非同小可,一个弄不好……唉,尔、桥二人怎会突然生变?"

  "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建成奇异地并未显得惊慌,"当前是看怎么处理。"

  徐师谟把手握紧:"事到如今,圣上面前怕是难以解释得清了。不如关闭城门,殿下您——"

  "万万不可!"魏征严厉打断了他,"切不可冲动行事!如此绝无成功希望!"

  "可若真应诏前去,那雷霆之怒——恐怕担待不起呀!"

  这下连一向机警的魏征也频频皱眉。

  建成轻轻一笑:"众位不必如此忧虑,虎毒尚不食亲子。孤意已决,前往仁智宫。"

  "陛下——"王珪想说些什么。

  "殿下打算如何前去?"魏征目光灼灼。

  徐师谟急道:"请带上薛将军,他一个顶百!"

  建成在他三人脸上来回逡巡,末了十分开心:"众位挂心,甚感慰怀。孤打算轻衣便从,不带卫士,坐一辆旧马车,直接到父皇那边请罪。"

  魏征忽然平静了。太子这么做,已证明他有足够的能力去应付此事。同时,从那镇定的神情里,他又隐约感觉到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

  殿中肃立着两排宫侍,寂静无声。

  "来人,把朕的琵琶拿来。"丹墀玉座之上,一直撑额俯头的皇帝轻声唤道。

  一名太监立时去取,不多时捧着琴盒弯身奉上,打开盒盖。

  四相九品,正是几年前大寿时秦王世民所赠。

  李渊盯着看了一阵,慢慢取过,把盘坐的两条腿放下,执起木投,刮地一声。

  一会儿,悠悠扬扬的曲调响起。

  其声也呜咽,其情也激烈。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父皇!"一阵脚步声错乱传来。

  琴声戛然而止。

  扑进来的建成二话不说,双膝一跪到地,咚咚咚连磕十几个响头:"儿臣有罪!儿臣冤枉!儿臣请求父皇宽恕!"

  除了个把老成的外,两侧的宫女太监们掩盖不住讶色,看看皇帝,又看看东宫,一时把不住该如何反应。

  李渊维持着弹琴的姿势,居然笑了笑:"说说看,你有什么罪?哪儿被冤枉了?要朕如何宽恕你?"

  建成仍旧用力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臣惶恐。父皇,儿臣绝对没有二心!儿臣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

  "哦,是不是也想着看能不能把朕这个位子也一起坐上?"

  "儿臣不敢!"

  "好个不敢!"李渊一拍扶手,摔了琴,声音近乎咆哮,"要不是尔、桥两人对朕存尽忠之心,你以为这事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是不是?还说不敢!朕看你是向天借了胆子,根本不把朕放在眼内!"

  "父皇,儿臣确实冤枉!"

  "禀皇上——"殿中监陈福快步进来,"杨文干在庆州起兵造反!"

  "哈,哈哈,"李渊冷笑数声,看向建成,"你还有何话好说!"

  建成皱了皱眉,不过很快被一种悲壮的神色所取代:"父皇既不相信儿臣,儿臣已无话可说,唯以死明志!"说罢长声哀嚎,重重一头撞在地上,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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