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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然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间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

  “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炙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然坐起,在黑暗里怔怔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红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平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倍觉凄凉。

  这声音合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么,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智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会议完了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人,将沈雨林当做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样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有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

  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

  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如同他清清楚楚看过她。

  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知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示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自杀在狱中的女犯混淆了。

  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

  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要扮一个沈雨林销声匿迹的假想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

  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

  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

  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么。

  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

  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天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

  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

  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但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占,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

  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

  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

  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与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

  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罢。

  四二年、四三年、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

  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

  第二十七章 <1999.6重庆>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照见凌乱摊放在床头的记事簿、地图、稿纸和发黄的旧日记本。艾默一夜未眠,天未亮已冲了凉,洗过头发,素净着一张脸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目光落在记事簿打开的页面,潦草记下的七个地址,已经划掉了五个。

  循着看门人蔡伯所说的线索一路找来,女士们君老太的女儿早已搬离了旧居,没有人知道她们一家新的地址,只有热心的邻居提供的一个大致区域。君老太的女儿嫁给了姓冯的人家,艾默费尽周折,借口寻亲,求助于民警,终于在户籍民警的协助下查到了那一带共有七户姓冯的人家。艾默逐一寻址找去,从天亮找到天黑,在陌生的城市里走街串巷,却遭遇接连的失望。

  前面五家都不是她要找的人,只剩下今天要去拜访的最后两家了。

  艾默收起记事簿,将泛黄的旧日记本小心翼翼捧起放入背包的隔层。

  追上清晨拥挤的公交车,艾默抓在吊环,混杂在陌生的人群中,随公车摇摇晃晃穿行在这个错落起伏的山地城市,从车窗望出去,见到远处山峦的线条与高楼建筑群间隐约的江流。

  雾气尚未消散的清晨,天空灰蒙蒙,阳光从云层透出,令或静或动的一切都像蒙在金黄色的玻璃纸下面,仿佛车流人丛川行不息的喧哗也被这层玻璃纸隔绝开。

  艾默出神地凝望窗外,经过一处路口,听见售票员提醒乘客,“前面到站解放碑,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

  解放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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