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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她却怔怔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她只是一个妓女,字也不识,跟着三浦能做什么恶?如今三浦死了,她又能回哪里去……我原本答应三浦先生,如果我能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给她寻个活路,想来她是以为我死了,再也没有希望,便跟着三浦去了吧。”

  苏从远听她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的战俘,便追问,“三浦秀正,你说这个日本军医官曾经救过你?”

  她冷冷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

  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

  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一同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在日本游历时结识的朋友,现在已是少佐军医官的三浦秀正,请他设法营救。沈雨林在三浦的安排下,离开牢狱,却在明明可以脱险离去的时候,杀死了一个日本人,被迫再次逃亡,辗转来到这里……被问及那个英国人现在何处,是否可以作证时,她却说他还在狱中,没能逃掉,无法作证。

  “这个三浦秀正救了你,却没能救出他自己的朋友,用你的话说,是那英国人自己舍弃逃生的机会,叫三浦先带你走?”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显然此前的审讯人员根本不信者说辞。

  她咬着唇,不出声。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逃生,却又杀了一个日本人?为什么?”苏从远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在这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身上,似乎隐藏了太多的谜团,处处都显出蹊跷,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甚至于这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

  他出身川中盐运豪绅之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从前淑媛小姐识得不少,却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

  苏从远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么?”

  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脸也不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

  “火化的。”他迟疑了下,“听说村子里正有疫病,乡亲们怕不干净,火化后的骨灰收庙里,日后她要是又亲人,也能找到。”

  她点了点头,语声沙哑得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总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她不是个坏人,三浦也不是。”

  苏从远皱眉,“就算三浦真的救过你,他也依然是个侵占中国领土、杀害中国人民的日本鬼子,对你一个人的小恩惠,能凌驾于亿万中国人的仇恨之上?”

  她转过脸,目光闪闪迫人,“日本人里面也有好坏之分,三浦原本只是个医生,被征召入伍做军医不是他自己的意愿。起初她带我出狱,是朋友所托,后来我杀了那个禽兽,他本可以逮捕我去请功,也可以当场杀了我。可他却帮着我逃走,送我上火车,让我藏在运煤的车厢里……”她倾身迫视着沉默的苏从远,哑着声音,缓缓说,“再后来,他随队到了这里,跟白兰香一起被活捉,成了俘虏,在牢里得了伤寒,送到卫生队来,恰好就遇上我。”

  她笑着,目光清寒,笑容冷冷刺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也想说,哪有这种巧事,全身我胡编?”

  苏从远微微皱着眉头,没有回应她的话,只问,“之后呢?”

  她目光一黯,惨然而笑,“没什么之后,他得的是伤寒,救不了,没几天救死了……死前把遗书给了我,托我战后转交他的家人,就这么一点愿望,我该拒绝么?就因为收下这封遗书,我成了通敌的汉奸,百口莫辩,这不荒诞么?”

  从临时关押重犯的女监出来,录下了新的供词,照说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救回不去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不回去,就在老乡家里住下,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救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也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唱唱,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只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那暗哑幽微的歌声,却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昏灯如豆,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的确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凭一面之词信她。

  若说不可信,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倘若这真是一桩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个人的清白蒙尘,他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拿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敌意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拿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愿意听你陈述实情,这当先第一桩,只不过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冤?什么冤?”她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只不过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苏从远清楚看见灯光照耀之下,她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没话可说。

  也知道从她口中是不会再问出什么来了。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的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钟头,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过。

  “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道,“说是先找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哧哧吭吭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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