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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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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唷,你这话,怎么跟昨天那女娃子说的一个样。”蔡伯惊奇扭头,等起眼睛。 “是吗。”启安失笑,“她来过之后,还说些什么?” “那女娃子啊,说了好多古里古怪的话……”蔡伯咧嘴笑,“我说这户姓薛的已经没有后人,她还不信,非要跟我辨,硬说这薛家还有后人……她年纪轻轻的懂什么,不信我,自己去问问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薛家没有后人?”启安转身,面带饶有兴味的微笑。 “我怎么不知道,这一家从前是当大官的,四九年没跑掉,全都死了。”蔡伯没好气地摇头,“原先有个老太太好像是他们家亲戚,往年清明还来看看,今年不知怎么没有来……” “老太太?”启安骤然开口,打断了蔡伯的话,“什么老太太?” 蔡伯神社古怪地看着启安,突然哧的笑出来,“真怪,你们这两个人,说话反应怎么都一样,你俩是不是认识的,啊?” 启安只好承认,“没错,我们是认识,可您先告诉我,那老太太是怎么回事?她说她是薛家的亲戚?她姓什么?” “她那姓少见得很,姓君。”蔡伯哭笑不得,“昨天那女娃子一听说君老太,也噼里啪啦问我一通,听完就跑,我话都还没说完,你们这是……” 他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启安不觉拔高了语声,“君老太多大年纪?她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 蔡伯无奈,只好把昨天已经对那女娃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又说一遍,“这老太是江南二中的退休老师,年纪比我还大,快八十了,住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去前年的清明,她女儿陪着她来过,带了花来,说是看望故人。就是她跟我说的,这薛家啊,官做得很大,可惜命不好,四九年往台湾跑的时候,一家人都上了飞机,谁知逃难的人太多,飞机超载,后面又炮轰,炮弹满天飞,结果那架飞机刚飞出去就一头栽下来,也不知是被炮轰的还是出了故障……老太太当时赶到机场迟了一步,本来是想跟薛家一起走的,哪知眼睁睁看着飞机就那么炸了!” “就这样,旁人都以为他们在那架飞机上,发生了空难,没能幸存。所以这些年,留下来的人只当他们都不在了,也没再打听他们的消息,哪想得到,他们并没有上那架飞机。”启安将这番经过,详细转述给电话另一端的大哥,足足讲了半小时。 站在酒店落地玻璃窗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对岸灯火。 从这里望下去,仿佛身在云端,不知数十年前,凭栏遥望江水,是否也是这般光景。 启安握着电话,手心里有些汗湿,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哥,既然他们的死讯是误传,那么当年霍家姑姑的死讯,也极有可能是战乱中消息传递失误,让双方都以为自己要找的人不在人世了……假设霍家姑姑活了下来,艾默很有可能是她的后代。” 电话里半响没有回应,良久,传来大哥低沉的语声,“看门老伯说的这位老太太,找到没有?” 启安回答,“我去那学校问了,确实有位退休老师姓君,从前在中学教英语,已经退休近20年了,现在和她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去年搬了家,新的地址还没查到,我已委托专人查找,最迟明天中午之前,会有消息。” “你说的艾小姐,应该也在寻找这位老太太。” “她比我早一天知道,也去学校问过,但我有把握在她之前找到。”启安皱眉想了想,“大哥,你确定哪位老太太真是我们家的故人?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过?”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祖父曾经有一位秘书,是姓君的,名叫君静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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