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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第四四记 上

  震惊举国的噩耗一日之间传遍南北西东,大总统病逝金陵,全城缟素,万民同悲。

  第一时间在南方宣誓就职的临时代总统已赶赴金陵,亲自主持公祭,南方军政府降半旗致哀。

  北方内阁总理洪歧凡通电哀悼,即刻派代表前往金陵,并在报上发表了洋洋万言的悼文。

  灵枢移厝之日,数万民众涌上街头送丧,悲声震天。

  与此同时,一纸噩耗也从南方军政府传到茗谷。

  ——霍仲亨护送先总统灵柩前住金陵途中遭到叛国分子袭击,不幸罹难,叛国分子已遭到逮捕判决,将军遗体不日送返。南方政府将追认功勋,特颁一等护国威烈勋章,追授景勋大元帅衔,为国家最高荣誊。

  南方政府将在霍夫人接受勋章之后,按仅次于先总统的礼仪,为霍帅举行国葬。

  大半个中国都沉浸在哀恸之中,南方街头巷尾尽是一片素白。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南方的夏天来得早,去得也快,一场雨落透,天气便凉爽几分,连场阴雨带去暑热,不觉秋凉已至。昨夜风雨打落的一地残红,零落在泥泞中。

  蕙殊放轻脚步走到书房门口,看见许铮垂手肃立的背影,越过他宽阔肩头,看见书桌后面那张属于将军的椅子里,端端坐着素衣挽髻的夫人。

  黑色座椅很宽大,她的身影很单薄。

  然而她挺直端严的身姿,庄重的面容,却让人感觉不到她和这个位置之间应有的空洞。

  风从她身后敞开的长窗吹进来,凉意袭人,隐隐送来许铮激越语声,“……若再打不到将军,我们将会一步步受制于人!拖到国丧之后,议院通过决议,临时总统正式就任,那时说什么也迟了!”

  夫人蹙眉不语,只听着许铮又道,“南方特使今日下午就将抵达,此时来者不善,我们无需再对他客气,要动手不如尽快!”

  “豁出去打一仗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夫人语声疲惫,略微沙哑,却仍透着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为,这便是将军希望看到的结果?”

  许铮咬牙,一时间不能回答。

  和谈危局,脆如一张薄纸。

  自裁军废督之后,人心思定,军队也不愿日复一日打下去,和谈统一已是人心大势所向。

  如今先总统撒手西去,南北陷入僵局,谁先动手挑起战端,谁就是千夫所指的家国罪人。

  然而一想到将军一生磊落,却这样不明不白被宵小之辈暗算,悲怆愤恨难以自持,许铮断然道,“那又如何,这个罪人就由我来做,总不能眼看着虎狼逼到家门口了,坐视他们步步进逼,窃走将军的心血,将和谈成果据为己有!”

  “他的毕生心血……难道只为让人铭记他的汗马功劳?”夫人语声略扬,“由你兴起战火,将和局打破,留一个千疮百孔烂摊子,这比起那帮人毁坏和谈,偷梁换柱,就更好么?”

  迎上她雪亮目光,许铮僵然语塞。

  将军付出一生心血,无非为了南北一统,中华强盛。如今先总统尸骨未寒,和谈成果悬于一线,一旦同南方军政府翻脸,战火重燃,那才是令他全部心血与希望毁于一旦……古来名将,盖世英豪,多少人闯过疆场腥风血雨,却最终倒在龌龊肮脏的政坛之下。许铮心中大恨,激愤之下脱口道,“既不能打,又不能说出真相,握着手里堂堂十万杆枪,却要受这份窝囊气!这是凭什么?”

  从不曾听过许铮用这样强硬语气同夫人说话,蕙殊尴尬停住脚步,转身欲回避。却听夫人忽而笑了,笑声怆然,“凭会么,凭这十万杆枪不只左右你我几人命运,更将牵动这整个儿的时局,这大半个国家!”

  许铮震动,如冰水兜头浇下,将被怒火烧昏的理智浇醒。

  “若非如此,这么些年,将军如履薄冰,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夫人笑着,眉稍眼底却有淡淡苦涩,“若只为自己快意恩仇,他何需将这副枷锁扛在肩头。”

  蕙殊动容,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

  “小七。”夫人敏锐地发现她在门外,淡淡抬眉,是唤了这久违的一声“小七”。

  蕙殊有些怔忡,自四少和贝儿走后,再没人这样唤她,许铮向来是唤她名字的。

  看着夫人对她露出微笑,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神情,蕙殊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接连得知将军遇险、公子亡故、少夫人出走的惊天变故,莫说蕙殊无法接受,便是许铮这样铁打的汉子也失去了理智。如今将军生死未卜,这让视他如君如父的许铮怒发如狂,恨不得立刻打上北平,打进金陵,为将军复仇。

  “夫人。”蕙殊低了头,不想被她看见自己眼睛的红肿,“您吩咐的事情我已办好了,今夜就可以启程,待霖霖小姐到了香港,一切有蒙先生照应。您请放心,等这边的事情安稳了,我会亲自将霖霖护送回来……”

  她语声哽住,一时说不下去。夫人在这个时候嘱托她护送霖霖去香港,虽在他们面前仍有一如既往的坚定,想来心中已早做好玉碎的准备。

  念卿望着她,微露笑容。

  眼前的祁蕙殊转眼已出落得从容冷静,不再是北平初见时娇滴滴如从花房温室中长出的蓓蕾。她随着四少经受危险波折,从云端到尘土,走过她那一条并不崎岖却宛转的路,现在来到许铮的身边,和他站在一起,直到如此危难孤立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

  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晋铭从来不会看错人,从来不会。

  她眼里感激之色,令蕙殊反而不安,踌躇了片刻,鼓起勇气开口,“夫人,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等将军平安归来,一定能再团聚!”夫人摇头笑笑,没有回答,只侧首望向窗外,目光幽微——从侧旁望去,她憔悴眼底已有一丝浅浅细纹,这个绮年绝色的女子,竟也被岁月蚀上痕迹,令人望之生怜也生敬。

  许铮也劝她,“是的,夫人,您留下来太冒风险,如今将军生死未卜……”

  她骤然回眸,打断他的话,“什么生死未卜,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这一句话,这一回眸,将她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伪装全盘击破。

  谁都期望这万幸的结果,可是一天天过去,派出寻找的人毫无头绪,将军与随行的侍从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半点踪迹也找不到。

  许铮再也不忍多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蕙殊忍住眼里酸涩,强笑着岔开她的话,“夫人不是说还有一人要同我们一起走么?只怕要早些准备着,免得晚上动身仓促。”

  夫人眼里略黯,淡淡道,“是念乔。”

  蕙殊怔住,虽不曾亲见,也听闻过茗谷后面住着的那名疯女。

  许铮与她目光相触,各自神色复杂。

  夫人默然片刻,缓缓道,“她这后半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但求平安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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