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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稚嫩哭闹声从楼上传来,霖霖不知何时被惊醒,哭着要找妈妈,女仆正抱着她百般哄劝。

  “妈妈在这里。”

  女仆回头,看见夫人走进来,灯光淡淡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照着她唇上微弱笑容。

  霖霖挣脱女仆,飞扑到念卿面前,将她一把抱住,放声大哭,似受了极大的委屈。

  念卿慢慢蹲下身子,跪在地上,将女儿紧紧搂抱。

  想起母亲从前也曾这样搂抱自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一无所有的时候,所幸仍有她。

  身子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出去!”她压低声,极力克制的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女仆慌忙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带上。

  门锁咔的一声,将她最后一分支撑的力量压断。

  念卿抱紧女儿,仰起头,任灯光耀得眼前模糊一片。

  霖霖抬头看见妈妈脸上湿漉漉全是泪水,可是妈妈却在笑,无声地笑。

  “妈妈……”霖霖抬起双手胡乱去擦她脸上的泪。

  “你想不想和妈妈在一起?”念卿低头问她,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

  霖霖用力点头,“也和爸爸在一起!”

  念卿缓缓笑,“好,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霖霖爬到她身上,小手不停抹着她的泪,“妈妈不哭!”

  念卿目不转睛望着女儿,差一点,她就要吩咐侍从安排去香港的船,先将霖霖送走,安置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最坏的打算,也是一个母亲护雏的本能反应。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一纸密电,翻天巨变,都不会令她有多么意外。

  死算得什么,仲亨自己向来不避讳这个字眼,也随时有直面死生的从容。

  她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所做的事有多重要,自然也知他的境遇有多危险。

  三四年了,也有一千多个日夜了。

  她时时刻刻惧怕着某些事,惧怕一切不祥的征兆,每一次他要征战要远行,都唯恐是最后一次离别……她不许家中仆佣有任何的口无遮拦,不许言语稍有触犯忌讳。

  她怕,怕得不能入眠,怕得风声鹤唳。

  她不怕,明知他要去一次比一次更危险的地方,也放手让他去,从不阻拦。

  不畏生死,只怕别离。

  死亡没什么了不起,不管他去到哪里,他和她总要在一起的。

  念卿低头抚上女儿的脸,想起母亲撒手去后,留她在世间,过往种种挣扎,往事历历历回现。

  不,她的霖霖绝不会如此辛苦。

  ******

  三日后,最坏的消息和最好的消息一起到来。

  辗转从北平证实,霍仲亨的座车在去往车站途中发生爆炸,现场找到的焦尸两具,都不是霍仲亨本人,他的随行警卫也随即在爆炸后失踪。

  前往日本途中的薛晋铭也许提早得到顾青衣的消息,中途离奇失踪,等候在码头逮捕他的情报处人员空手而归。

  这是最好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却从南方传来——发出密电便失去音讯的顾青衣,乔装潜住南洋,登船之时被发现行迹,遭到逮捕,旋即宣布了她的叛国罪,当晚就在狱中执行了秘密枪决。

  这是许铮亲自带来的消息。

  历经了太多的死亡,眼看着一个个人从身边离开,似乎死亡,已成为司空见惯。

  “她什么时候去的?”夫人站在落地长窗后面,背影孤峭,语声空茫。

  “枪决是在凌晨。”许铮摘了军帽在手中,黯然低头。

  夫人一言不发,推门走出庭院,来到白茶花下,朝南方屈膝跪倒,缓缓俯拜下去。

  顾青衣,至今不知她真正的名字。

  只知她总穿一身奇装异服,描着梅子色口红,笑容孤傲。

  只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

  后来仲亨说,顾青衣死去的未婚夫最爱听胡琴。

  她曾笑着问她,“假如是我先识得他呢?”

  失去未婚夫之后,霍仲亨是她在黑暗中唯一可望见的光明。

  这光明却没有照向她,而是照向另一个女人。

  于是她转过身,索牲化作黑暗中的“燕子”,投向遥远南方那一线理想中的光明。

  可是黎明前最暗的深夜,黑暗终于吞噬了这只燕子。

  待到天亮之时,阳光照亮天际,空中流云会不会记得,曾有一只燕子从这里飞过,剪尾裁开阴云,留下属于她的浅浅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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