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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这些话,他是不能同霍仲亨说的,所幸不必说出来,霍仲亨早已明白。

  可明白又如何,他霍仲亨今时今日站在这里,只是一个中间调停人的身份,既不能插手南方政府,也不便再插手北方内阁,他若一查手,便带来了第三方军阀势力,带了无穷无尽的后患和瓜葛。

  昨夜里大总统精神还好,转头对身旁的霍仲亨笑道,“先把该办的办好,免得来不及。”

  谁想到一语成谶,近日天未亮他已陷入弥留。

  大总统年长他不到十岁,看上去俨然已是老态龙钟。

  从前也是那样精力充沛的一个人,却早早被耗尽了心血,榨干了精神。尽管他从不曾流露过生命走到尽头的悲哀,只在一次两人闲话间,怅然叹道,“真想不出我死之后,她会怎么样。”

  听着里面传来极力压抑,却怎么也抑不住的哭声,霍仲亨想起当日这句话,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谁先走了,剩下那个要怎么办?

  大总统是真的走到尽头了,里面哀泣的夫人却还剩着漫漫一生。

  至于自己,这半生功业已足,必生心愿仍悬于一线之外。

  而他的念卿,他念卿的妻子,她所期待的相携林泉,还没有真正开始过。

  子谦和四莲还未懂事,他们还不足以成为她的依托,只怕反要成为她的负累。

  霍仲亨低垂目光,神魂仿佛飞跃万里,回到遥远的海滨叠峦,回到茗谷的光影流连之间。

  身后房门却打开了,医生垂首迈出来,不理会旁边诸人焦切探问,只对霍仲亨做了一个请入内的手势。

  真的走到这最后一刻,只差那么一步,他却再也支撑不住这沉重的担子。

  霍仲亨走到床尾,看见医护已退开,秘书和亲近随从围聚在侧,那貌若枯朽的老人静静躺在雪白床单下,眼窝深陷,气若游丝。夫人握住他的手,替他在最后一份遗嘱上签了名。

  看见霍仲亨,他艰难的抬一抬手,眼珠转向身旁夫人手上那薄薄的一张纸。

  夫人将那张纸递给霍仲亨,正式昨晚他刚修改过的遗嘱,只又添上了一句话——“国家鼎器,唯贤可当,唯民可据。但使勿违余愿,捐弃隔阂,甚莫相忌。切切!”

  霍仲亨脸色渐渐改变,那轻巧的一张纸捏在手上,却似拿捏住江山万里,狼烟无尽。

  不能言明的嘱托,最无奈的暗示,都隐在这句话里,也将满腹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第四十二记 下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灯光微弱,只照的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阴影的深暗。

  她坐在床头阴影里,仍觉那灯光太过刺眼,每一丝光亮都令她觉得痛。

  那些光像有毒的刺,寸寸扎进肌肤,无声无息凌迟。

  这样的感觉已多年不曾有过了。

  第一次是见到母亲被人从狱中抬出去,她看见灰黑的囚衣,看见一只死白枯瘦的手垂下,那是母亲留下最后的记忆;第二次见到满面鲜血的念乔,挣扎在医生手下,撕心裂肺尖叫……这是第三次么?她盯着那盏灯一动不动,并不去关上它,任凭那光亮将她刺痛,或许还不够痛,要再痛一些才好。

  有人叩门,将门徐徐推开一线,一道惨白光亮照进来,长长投在她脚下。

  “夫人,少夫人醒来了。”

  她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少夫人无恙,只是……实在无法保住……”

  她仍没有说话,垂下眼,仅有的一线希冀光芒熄灭,神情如死灰。

  侍从僵立在门边,手足又凉又沉,不忍上前惊扰她,又不能放任她就这样守在床边……她已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守了大半夜,也没有一句话。

  “您要不要去看看少夫人,医生说她就快醒了。”侍从敛息探问。

  她点了点头,扶了床沿起身,却似丝毫没有力气。

  侍从忙上前搀扶。

  她回身看向床上,那雪白被单覆盖的严严实实,边上却有一点被她起身时带皱。她伸手抚平那处皱痕,似乎怕进了风,冻着了沉睡在床下的人,又替他将被单掖好一些。

  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子,依然软和如在生时。

  她一颤,不由自主像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身后侍从忙将她拦住,见她泪水落下,唯恐亲人眼泪沾上亡者身子大不吉,一时顾不得礼数,只将她合身抱住,“夫人节哀,您这样子,公子走的也不安心……”

  安心。

  这两个字轻飘飘传入耳中,似一刀戳进心里,呼吸为之凝滞,喉咙里有什么梗得生痛,胸口又是什么急欲冲破而出……陡然间眼前一黑,念卿身子软倒,只觉力气急速溜走,再没有可以支撑的地方。

  侍从慌了神,高声呼喊医生。

  她听见侍从的声音,却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蒙蒙的听不清楚。

  好累,好想阖眼睡过去。

  可是,不对,还不能睡,有什么事情是她我拿国际了,是她一定要去做完的!一定有,一定有什么事被忘记了……

  侍从看她眼睛渐渐阖上,身子绵软无力,眼看是昏厥过去。情急下正要将她抱起,却见夫人眉头略紧,微弱的呛出一声咳嗽,竟悠悠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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