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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四二记 上

  偌大的茗谷,少了子谦,走了四莲,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主楼和前院建成的时候,霖霖也刚出生,白天夜里,仆从进出繁忙,婴儿的啼哭声和仲亨的笑声总是将屋子塞得满满,一家三人住在整三层的房子里,也不嫌人少,不觉屋多。

  如今却不一样了。

  午后是最安静的时刻,霖霖也在午睡。

  念卿站在廊下栏杆后面已许久,只静静望着门前绿茵草地,看蝴蝶追逐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那日婚礼的场面,看见四莲的白纱飞扬……侍从自走廊一端走来,看见她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

  “夫人,许师长又电报到。”侍从将刚收到的电文呈上。

  念卿并不接,淡淡问,“他也听到风声了?”

  “是,许师长担忧夫人安危。”

  “叫他不必来。”念卿半垂目光,神色透着深深倦意,也仍存着清醒,“他不能走,没有他在后面稳住军队,仲亨在北边做什么都不能安心。”

  侍从缄默片刻又问,“夫人,真的不再派人去找少夫人吗?”

  念卿怅然一笑,“找回来又怎么样?留她在这里守一世的寡么?”

  侍从低头不再说话。

  “由她去吧,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她将子谦的书都留下,放得那么齐整,或许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看看。”念卿缓缓转身,不知是说给侍从听,还是说给谁听,“天那么高,路那么远,多走一走也好……”

  看着她依然婀娜挺直的背影,侍从却觉得夫人似已骤然苍老许多,接连的变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眼前这幅单薄之躯,实在已承受了太多。侍从一时隐忍不住,脱口问,“夫人,要不要通知亲友过来……”

  亲友?

  念卿驻足,怔了一怔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自然不是远在北平的霍家,也不是夏家,这世上除了仲亨、霖霖与念乔,还能算的是她亲友的人,也不过那一个了。

  可是那一个,如今总算已挣出她给的牢笼,去往新的方向,怎能再拉他回头。

  侍从已是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顾不得什么忌惮,见她怔忪失神,索性将话挑明,“我听说薛主任执行公务又去了日本,恐怕还不知道消息。”

  夫人抬起眼来,用椅中似笑似悲的目光看着他,“你觉得我很需要人来垂怜么?”

  或许侍从没有这个意思,可他说出这种话,仍旧刺痛她。

  当她还是一无所有的女伶时,便什么也没有怕过,如今孤立无援又如何,谁又能再将她击倒。到了这个时候,仲亨毕生之宏愿,成败就在顷刻,她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去扰乱听他,不管结果将要面对什么,她只要他倾尽所能去做。

  侍从一句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她转身而去,看着她孤峭背影如一株开在雪地里的梅,霜意凌人,一时不敢直视。

  冷冷清清的茗谷,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变得越发安静。

  走过长廊,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垂低的树枝拂过樯檐,隐约像有人跟在身后。

  念卿驻足回头,看向空荡荡的走廊,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子谦,你还会回来么?

  回来听我告诉你,又许多关于你父亲的事,你还没有机会知道。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念卿一言不发飞来到马厩,骑上霍仲亨送给她的黑色骏马,在烈日下连遮阳帽也不戴,径自纵马跃出花园,向后山奔去。几名侍从赶紧策马追上去,以为她是要去丹青楼……然而她只是放开缰绳在山间路上狂奔,长发被风吹的猎猎,裙裾扬起,马蹄声声踏得草叶纷飞。

  烈日胜火,汗水湿了鬓发衣衫,眼泪与汗水混杂在一起,都是苦咸。

  任力气在奔驰中耗尽,任眼泪被烈日烤干。

  她终于放缓速度,朝前面的丹青楼徐徐驰去,座下马儿也累极了,低头长长喷出鼻息。念卿不忍,跃下马将它牵往路旁阴凉树荫底下,搂住它脖子,将脸贴了它浓密柔软的鬓毛,良久一动不动。

  侍从们赶上来,不知她是不是要进丹青楼去。

  然而她只默然望着那爬满青藤的小楼,看了半晌,头也不回的上马离开。

  紧闭的窗外古木森森,鸣蝉不绝。

  左右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说话,霍仲亨负手站在窗后,许久一动不动,窗上所嵌的玻璃中隐约找出他的脸,照出那阴沉眼神和两鬓的霜白。

  恍惚也只弹指,年华已流逝大半。

  昔年热血少年郎,而今垂垂近老,他不过两鬓染霜,里头那个却只怕已走到人生尽头。

  身后一门之隔,里面就是大总统的卧房,医生正在全力抢救,大总统夫人也在里面。

  似乎有微弱哭声,极其压抑,极其无助的传来。

  那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年纪也不过三旬,还没有子女。

  他想起他的念卿,她也是那样站在他身后,默默承担,默默守候。

  这世上有许多事总会是意想不到的发生,就在昨日夜里,大总统在病床上一字一句交代秘书修改遗嘱——这份遗嘱,是关于在新宪中加入立法院对总统权力的约束和弹劾办法,以防范总统一人独裁的局面出现,并在统一和谈跳跃中,要求勿必重整各地军队,收归中央指挥权力,彻底除去割据的祸根。

  这些内容当日与内阁讨论时,遭到不少反对之声,这是意料中事。

  真正令大总统失望的是,他最后选定的继任者在此关头,竟没有真出来表示支持——显然所有人都知道他时日无多,拼着支持他,却得罪日后需要笼络的势力,是大大的不划算。这令大总统万般懊恼,却也无可奈何。

  若仅仅只是不买他的帐倒也罢了,怕却怕,有人存了私心,只等他百年之后一手垄断大权,重现专制之祸。

  可叹走到最后,最可信的人却不是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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