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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夏伯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轮廓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须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当当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地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子谦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医生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也危险,退也危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

  "可是公子他……"许铮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夫人异常坚决,"子谦交给我,你立刻去接应蕙殊。"

  "是!"

  趁夜色正浓,风急雪密,许铮带上几个人再度赶往车站。

  听着外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念卿心神不宁,掌心湿腻腻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子谦的汗。侍从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湿手巾覆在子谦额上,化开的水濡湿了他乌黑鬓发。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

  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

  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寻思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了一锅沸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上。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出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

  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

  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仿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梦里不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见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体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智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躁乱烦恶……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她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喃喃语声沙哑,子谦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

  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子谦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

  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子谦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

  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

  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来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

  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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