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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四少看一眼蕙殊,"祁小姐是我新雇的秘书,与这些全无关系,不必将她扯进来。"

  "那你呢?"霍夫人蓦然扬眉,隐有恼意,"你究竟知不知道--" 她顿住语声没有往下说,将唇紧紧抿了,似极力克制着自己。

  蕙殊怔怔看霍夫人,全然不明白他们的针锋相对是为了什么。

  只听霍夫人再度开口,怒色已敛,只余无奈,"晋铭,你明知道眼下处境已十分危险。我来见你,不为做谁的说客,只是不想……不想看见你有事。"

  她这一句话,顿时令蕙殊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四少要她立刻离开北平,连反驳余地都不给。她却一味委屈生怨,全然不知危险正向他悄然迫近。什么敌友什么政局,她是不懂的,但有一样她明白--四少是护着她的。

  一念澄明,恰如繁花开在心间。

  望着身侧沉默的四少,蕙殊轻轻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明白干脆,"四少,我不走。"

  四少闻言一怔,旋即皱眉,"小七,不要胡闹。"

  "你赶不走我的。"蕙殊倔强仰头,既然四少有这份回护之心,她亦不会临阵退缩。

  "祁小姐,请先上楼去吧。"霍夫人叹了口气,对蕙殊平添一分和悦之色。

  副官许铮上前一步,朝蕙殊做了个请的手势。

  蕙殊不甘,缓步走向楼梯,回头又看向四少。跟在身后的许铮不动声色一扶,毫不费力将她带上楼梯,铁一般的臂膀令她半分挣扎不得。

  楼梯上脚步声与蕙殊的挣扎声远去,明晃晃的大厅里只剩彼此二人。

  薛晋铭定定地看着霍夫人,耳边犹回荡着她方才那一句"我不想你有事"。

  "你以为我会有什么事?"薛晋铭低低一笑,"怕我死在北平?"

  霍夫人眉头一皱,侧过脸,不理会他口无遮拦的话。

  薛晋铭深深望着她的眼,"我若死在北平,与你相干吗?"

  霍夫人默然,转身走到通往花园的落地门前,背对了他,久久不语不动。那纤细背影同从前一样清瘦,或许她过得仍辛苦,风光背后自有别的不易。

  薛晋铭凝望她,心底有一处隐秘情愫,被抽丝剥茧地拆开来,一丝丝,一层层,涩意蔓延至咽喉,至舌尖,想唤一声她的名,唤一声"念卿",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霍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并不转身,背对他缓缓开口:"旁人生死与我不相干,你,与我一直都相干。"

  回旋心尖的一丝痛楚,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不管是真相干还是假安慰,他总是愿意信她的。

  霍夫人蓦地侧首,听见楼梯上传来许铮的脚步声。

  "花园不错,领我看看你这园子可好?"她推开落地长窗,回首朝他微微一笑,径自步入花园。他略怔忡,默然跟了上去,随她缓步走入林荫深处。

  夜里寒风扑面吹散一腔纷乱,北平这时节也快下雪了。

  习惯了南方气候的人最是怕冷,念卿抱住双臂,驻足在梧桐树下。他也未穿大衣,两人一时都有些瑟缩,不觉相视而笑。

  薛晋铭打破缄默,"要不要拿件披风,烫一壶好酒,寻个背风处坐坐?"

  念卿笑了笑,"我只有几句话,说完便走。"

  "你的来意我明白。"薛晋铭怅然一笑,负了手,仰头看向冬夜萧瑟的天空,"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样。"他喃喃地,似在自言自语,"以为可以向你问一声好,坐下来,喝一杯酒,叙一叙旧,听你说说故人,说说你的女儿。"

  念卿默然垂下目光,却听薛晋铭低低唤了一声"云漪"。

  她抬眸。

  薛晋铭失笑,"不对,该叫你念卿了。"

  云漪与念卿,是她的往世与今生。

  初相遇时,她是艳冠一时的"中国夜莺",有个曼妙的名字,唤作云漪。

  洗去风尘之后,她以本来面目嫁入名门,成了霍督军的夫人,回复她本来的名字,冠以显赫的夫姓,叫做霍沈念卿。

  "念卿。"

  这两个字,从薛晋铭唇间低低唤出,似有陌生又有迷惘。

  "总之都是我。"念卿以淡然一笑掩饰眼底的触动。

  薛晋铭静了一刻,若无其事转过话头:"霍小姐可好?"

  念卿莞尔,眉目间平添恬柔,"她叫霖霖,两岁了,是个坏脾气的小姑娘。"

  "将门虎女?"他笑。

  "像极了仲亨的坏脾气。"她也笑。

  薛晋铭深深看她,良久才又开口:"你看上去很累。"

  念卿笑了笑,神容坦然,"还好,尽我所能罢了。"

  说来这般轻松,那些聚少离多,形只影单,却不足为外人道。背后风风雨雨,多少是非人言,她只有一身担当。身为霍夫人,冠了那样显赫的姓氏,并非只有风光。

  这大半年来从未太平,东南军阀叛乱,不断滋扰中原,几个南北重镇一直在打仗。大督军霍仲亨已被北平晋为元帅衔,仍督察五省军务。东南战事原本已经趋于平定,两股溃败的叛军却得到日本人秘密支持,在胶东一带卷土重来,趁隙偷袭三镇。霍帅震怒,于数月前亲赴前线督战。

  此时北平风云变幻,正是叵测之际,却只得她一个人只身北上。

  三年时光不短不长,足够褪尽她的软弱,属于昔日名伶那一分命若浮萍的软弱。

  眼前已是见惯风波的霍沈念卿,脱胎换骨,却也风霜留痕。

  "他将你看守得如珠似宝。"薛晋铭看向远处隔门守望的许铮,那玻璃格子的落地门后,许铮笔挺伫立着,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这里。

  念卿笑了笑,"此次初到北平便遇上暗杀,也不怪许副官警觉,似你方才那样举着枪,他自然如临大敌。"

  薛晋铭若有所思看她,"你不信任他?"

  "当然信任。"念卿莞尔,"没人比他更忠诚……只是太过忠诚,有些话便不能被他听见。"

  风吹过头上树枝,枯叶簌簌,欲坠不坠,牵动心头起伏莫名。

  薛晋铭半侧了脸,"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话?即便有,也早就传遍天下。"

  念卿深深看他,"过去的事,在你南去之日,我已释怀。"

  "我明白。"薛晋铭颔首,喉间却有一丝涩然。

  "即便你不肯将我视作朋友,我们也不应是敌人,"念卿脸颊映着微弱月光,显出执拗的苍白,"倘若仲亨不帮傅家,倘若没有傅霍联姻,你还当我是敌人吗?"

  笼在清寒月色里的远黛如眉、流波清湛,恰是她的容颜。

  眼前是她,亦不是她。

  信她,或不信她。

  竟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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