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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嘉靖虽然迷信修道,常年在西苑炼丹,简直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却对这个新出生的长孙很是喜爱,难得颇有慈爱的举办了家宴,为皇长孙半满月酒。

  筵席刚开,早有十余个内饰捧着各色盒盘鱼贯而入,琳琅满目,一时间室内五光十色,众人只觉得眼目不暇,竟鲜有的没了阿谀之声,只是一片寂静,想不到为了这个抓周宴,嘉靖竟是把内廷藏着的珍宝都拿出来了。

  “可让铃儿去选选,看他抓个什么物件。”嘉靖很是满意众人震惊的样子,点头吩咐开始抓周。

  安媛抱着翊玲,走到第一个内侍面前,只见他手中托满了金银锭子,名贵的珠宝,看上去很是耀人眼目,翊翊却看也不看这盒盘,伸长了脖子望向另一个内侍,安媛无奈只得抱着他走到第二个内侍面前,这人手中托的却都是奇珍异宝,各类古玩。

  她见翊玲瞬时止了啼哭,睁大了眼睛看着托盘里的物件,眼珠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的望着满盘的宝贝,心里不由也有些紧张,而翊玲抓起了一个小小的如意,有些吃力的拖在手里,奇﹕书﹕网众人心底都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脑子里飞速转着,正准备献上溢美之词,只见他胖乎乎的小手却把如意放下,似是很不满意的撅起了嘴,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安媛见状赶紧抱着他走向第三个内侍,这人手里托着文房四宝,丝竹古乐,都是极珍极难得的孤品名篇,如果抓到这类东西,按照古时候的说法,大抵便是风流雅士了,人们此刻目光都聚焦在这帝国未来的希望上,却见他小小的手忽然扒开了金盘上的书页,径直去拿盘底的一个乌黑黑的东西。

  只见他拿起的是一枚小小的印章,只是用的怕是有些年头了,印章时黑檀所制,四角都是有些古旧,木纹依旧清晰,印章一端结的条纹却是明黄颜色,编法繁琐,很是打眼,安媛似是感觉到筵席左侧有道目光直直的从孩子移向了自己,黑亮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幽邃,目光中有惊诧,更有劝阻,她不解其意的低下头去,瞬时屏住了呼吸,只见孩子手里抓着的黑黑的印章,上面隐约刻着四个小字,“天子行宝”。

  如重鼓轰然敲响,她心中飞快的转过无数的念头,想阻止已然来不及,只见翊玲兴高采烈的把那枚印章抱在怀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瞬时陷入一片宁静,仿佛一枚叶子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安媛不知所措的抱紧了翊玲,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如针扎似的的目光。

  嘉靖皇帝面色沉静的望着不远处自己刚刚满月的“皇长孙”,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诧,忽而面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难得慈祥的点头叹道,“此乃吾家真龙孙也。”

  众人瞬时都跪了下来,齐声对着宝座方向的嘉靖皇帝磕头山呼万岁,就连皇亲贵胄也都纷纷起身离座跪倒,一起恭祝着帝国的国运绵长。

  自大从宫中回来后,朱三便常来看望安媛,有时给铃儿带来些精巧新鲜的布偶玩耍,逗弄着安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有时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安媛轻声哼唱歌谣哄着铃儿入睡,心也不由自主的静了下来。

  安媛从不去问外面怎样了,两人所有的话题都只围绕铃儿,不约而同的避开了曾经的一切。

  无事的时候,安媛也会抱着铃儿,教他唤自己“娘,娘。”可铃儿第一次开口说话,居然是对着朱三奶声奶气的叫了声“爹爹”,口齿虽然一如既往的不清楚,却已足够让朱三乐的开了花,他抱住铃儿,在他粉嫩的小脸上好好地亲了几口,无不得意的回望着安媛道,“看看,他管我叫爹爹了。”

  安媛大是不忿,夺过铃儿满眼期待的望着他,铃儿不为所动,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无辜的盯着自己,不时吮吸一下手指,口里发出满意的呜声。

  朱三大是满足,睨着她直笑,“你要是真这么想有人管你叫娘亲,不如自己要一个是了。”

  “谁要做娘亲!”安媛闹了个大红脸,鬓边垂下几缕青丝,遮住了晕了绯色粉腮上的羞意,他哈哈一笑,侧头看她,忽的心里砰然一动。

  不久后,富华便来逸兰轩找过她一次,人家到底时郡主出身,身份尊贵,身后的丫鬟婆子带了一大群,唯有一身素裙飘逸轻婉,浑然与她的盛装浓丽的气质不符合,她只身往高堂上一座,风目顾盼间不怒自威。

  安媛柔顺的跪在地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为何,脑海中竟浮现出段王妃的模样来。

  福华望着她俏生生的伏在地上,一眼便瞅到她的素色衣裙如画,瞬时便明白了那人偏好白裙的缘由,本以为是投其所好,却想不到更添羞辱,她心中早已怒气极甚,恨不能让眼前的女子瞬时消失,只是她心思深沉,并不像段王妃那般鲁莽,略一怔间,面上只是淡淡的吩咐,“将铃儿抱来与本宫看看。”

  “铃儿已经睡下了。”安媛松了口气,原来只是来看看铃儿的,她低声回禀道,“现在叫醒他怕是会哭闹个不停的。”

  “大胆,一个贱婢只是暂时照料皇长孙罢了,如何能直呼皇长孙的名讳,本宫才是皇长孙名分上的母亲。”福华的声音骤然高了几分,敏锐的抓住了她的错处,毫不迟疑的吩咐道,“教她些规矩。”

  马上便有几个丫鬟婆子过来拧住了安媛的手,一个位份高些的管事婆子上前便照着安媛的脸上给了一巴掌,她出手很是矫捷迅猛,一看就是常常做这样的事,此刻为了在主子面前邀功,更不免加上了十分力气,安媛被打的有些发懵,左脸瞬时肿起老高。

  安媛这才明白,福华今天来的目的原来还是自己,她心知妒恨自己入骨,能挑今日出手,必然做好了一起准备,若是反抗必然无幸,抬眼见她仍然含着笑望着自己,目光中大有戏弄挑衅的意味,便强按住心中的愤怒,转念间索性不再遏制眼泪,屈辱的嗑了个头,惶恐的泣道,“王妃娘娘教训的是,奴婢知错了。”

  福华反倒有些吃惊,没想到对手竟然如此软弱,她有些狐疑的打量着她,却见她目中含泪,神色害怕,不似是作伪,她目的以达到,估计着裕王也快回来了,若是被他看到自己在这里反而不妥,于是见好就收的笑笑便往外走。

  末了,福华临出门时,特意在窗边的摇篮下略一停留,柔若无骨的手指拂过铃儿熟睡的脸,然而安媛却是看的心中一紧。

  清风吹得福华白色的裙摆翩跹,飘然若仙,却只抛下冷冷的一句话,不无警告的将安媛打回地狱,“你最好还是安分些。”

  ***

  转眼夏去秋来,叶落刁敝,秋风送爽,天光也渐渐变得短了。

  安媛带着铃儿独自居住在逸兰轩中,除了每日送来饮食照料起居的宫人外,并无其他人打扰,倒也过得自在清净,眼见着铃儿一天天长大,眉目俊俏,很是聪明可爱,对安媛也最为依恋,离开半步都会哇哇大哭,安媛虽然忙累,心中却有种寄托,渐渐的一刻看不见铃儿也觉得心中发慌,日复一日中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漫长。

  这日秋凉,安媛替铃儿换了件略厚的绫缎夹袄,抱着他便去逸兰轩外的荷池边玩耍,安媛顺手摘了一片枯荷,做了个小凉帽戴在铃儿头上,看着他虎头虎脑东瞅西望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这是‘叶子’”,她指着荷叶耐心的教着铃儿,“叶子,叶子……”

  铃儿伸着胖胖的手指,想去摸那荷叶,口里发出嗯嗯呀呀口齿不清的声音,他自打学会开口说话后,一发不可收拾,每天都能给安媛许多新的惊喜,此刻安媛不厌其烦的教着他,神情专注,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在教什么呢?”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温软的声音,似微风拂过耳畔,热热的好不舒服,安媛骤然间涨红了半张俏脸,倒眼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慌乱的站起身来,抱着铃儿匆匆行礼,“奴婢给王爷请安。”

  他望着她紧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抬眼只见不远处枯荷翻卷,莲叶墨黑后闪过一角柔白的裙衫,他不着痕迹的退后了一步,并未让她起身,无事一般闲闲问道,“最近都在给铃儿教些什么呢。”

  “奴婢只是给太子教些简单的词句罢了。”安媛蹙起了眉,铃儿如今长的又白又胖,跪着抱久了不免辛苦,连额上都侵出汗来。

  忽然一双大手伸到面前,毫不犹豫的从她手中接过孩子,安媛诧异的抬起头,见他有些笨拙的将孩子抱在怀里,动作小心的可笑,似怕弄痛了铃儿一般,安媛又是惊诧又是好笑,“王爷,还是交给奴婢吧,铃儿是片刻离不开奴婢的。”

  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怀里的铃儿,这孩子换了怀抱竟然毫无察觉,砸了咂嘴,又伏在他怀里睡着了,他的唇角亦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你这是怎么了。”过了许久,他转眼望向了她,眼神里全是探寻惊诧,“这段日子父皇让我去翼州熟悉军务,今日刚刚回来,你可是生我气了?”

  “奴婢不敢,”她垂下头,如瀑黑发垂下,遮住了半张秀丽面容。

  “不许在称奴婢,”他皱起了眉,冰封的眼里骤起可怕的冷意,认真端详着她,她依旧婉丽清容,不似是受委屈的样子,只这一瞬,他便全然冰释,仿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似是明白她兴许恼怒自己许久没了音讯,于是他心中隐约有些喜意,明显的暧昧亲近的凑到她耳边,“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的样子。”

  “我……”她低下头,心中如有鼓敲,她感激他的包容,让她能带着铃儿在这个园子里生存下来,身后定然有许多狂风暴雨,她能够得以安然坐在这里,必然是因为他的遮挡,她深深感激这份厚情,而福华的警告就还响在耳边,她心下一紧,不改如何回应。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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