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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或许盛世与乱世,都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感觉;初夏的宁都依旧繁华热闹,喧哗的笙鼓声从洞达的街衢间四溢散出,笑语隐隐,暗香浮动,仿佛江南春日的韶华无限,一路绵延到了现在的初夏时分,浑不管魏军曾经压境,这一国的子民,险险就沦落在北胡的铁骑之下。

  安坐于金雕玉饰的华车内,我闷了头不想再听到那些粉饰太平的弦管之声,叹道:"难道这些百姓,不知道大齐险些便亡了国?"

  "他们自然不知道。"萧宝溶淡淡道,"广陵大败后,民间曾传出过很多流言,人心惶惶,不少富贵人家举家搬出宁都,到齐魏两国言和之事公布方才返京。丞相吴鑫将目前歌舞升平景象视为自己言和的功绩,魏军近日再有异动,一时也掩住了不向普通臣民提及,只催着皇上再三下旨,要萧彦的征西军去阻止魏军渡江。"

  "他这借狼驱虎之计倒是聪明,根本不用去考虑,凭他吴家掌握的五千羽林军,到底能不能制住成败之后来到宁都的狼或虎。"萧宝溶唇角上扬的弧度很冷,手中习惯性持着的一卷诗书被折弯了书脊。"横竖,有我找来的一两万勤王之师可以挡在前面,不论胜负成败,风雨总淋不着他。"

  我自然明白他的恼恨。

  千里奔波搬来萧彦相救的是萧宝溶,在朝中动动嘴皮子的是吴鑫。如今萧彦军大胜,吴鑫大约又可以将功绩算到自己头上了。

  根据萧宝溶告诉我的,萧彦根本就别有居心。如狼似虎的征西军队,听命于萧彦,却不听命于齐皇室,因此只能算是萧彦军,不能算作齐军;他们也根本没打算为大齐皇室出力,萧宝溶亲赴闵边请动他的同时,也必须做好防备他的准备。

  为了能与萧彦军或魏军抗衡,萧宝溶再三上表,请永兴帝下旨征召各处勤王之师,又亲自挑选心腹前去游说,如今果然聚集了好几路兵马。到时萧彦心存忌惮,不敢谋乱,白白让吴鑫凭了空口白话的几张奏表名利双收。

  萧宝溶曾说,自己是下棋人,可不留心,也便会成为别人的棋子,是不是也暗指此事?

  "那我们怎么办?"我撩开一边的蹙金花鸟织锦帘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平抑着自己的愤懑,说道,"我们就这般……看着吴家得意吗?"

  "得意?"萧宝溶忽然漾出悠远的轻笑,侧头认真地看住我,问道,"阿墨,仇人狭路相逢,是退,还是进?"

  我毫不考虑地回答:"一旦退缩,不是留着后背让他追着砍?"

  萧宝溶缓缓松开紧捏的书卷,慢慢抚平着褶皱,淡淡道:"那不就结了!"

  我却攥紧了拳头,将指甲掐入肉中。

  不错,狭路相逢,退无可退。

  吴家操纵着五千羽林军,可负责守卫宁都的七千江阳军,城外的永州军、苍南军,均是萧宝溶召来,显然会听命于以才识风度闻名天下的惠王。

  至于萧彦……

  那个能令魏军数次大败,十余年不敢南窥的大将军,究竟是怎样的人?

  我虽想不出,却深知有太多的未知和变数,都系于此人身上……

  第七章 佳期误,风雨杳如年

  这晚我又陪着萧宝溶与那些志同道合的朝臣相见,筵席之间,除了议论当前战局,还将弹劾吴相枉顾国法,贪功受贿之事提上了日程。这些朝臣以文臣为主,以往零散也曾到惠王府赏过歌舞,吟过诗词,此时却已凝在萧宝溶周围论起国家大事,应已成为朝中不可低估的一派势力了。

  我委实太困了,筵席一散,便匆匆回房休息,却睡得极不踏实。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境,连白天都不曾想过的,居然在我回到自己家中的第一晚接踵而来。

  一忽儿,见父皇立于丹墀之上,面斥萧宝隽耽于女色,不事朝政,却对萧宝溶的才华天纵赞不绝口……

  一忽儿,胆战心惊地听那一步步稳稳踏在地面的靴声,一回头,便是拓跋轲将我瘦瘦小小的身体拎起,掷到床上。我哭着,居然发出婴儿般的啼哭,恨不得自己也越变越小,成了万事不解的婴儿……

  一忽儿,明灭的火光有江面燃烧,火中扭动着无数的人影,姿势妖异而别扭,忽然大吼一声,向我扑来……

  一忽儿,母亲依旧风鬟雾鬓,倾城无双,一袭轻碧披风,独在花下凝坐,渐渐泪盈眼睫,低低而歌,"断香残香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最后,居然又见到了阿顼,我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去想起的阿顼。

  他依然那样倔犟地红着脸站着,栗色的长随飞乱舞,水晶般的眸子上有一抹微微的蓝,飘来飘去,慢慢簇成烈烈如焚的火焰,烧得我心惊胆战,只想快快逃开。而身后,犹是他凄黯嘶哑的呼喊:"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

  被从最后一个梦境中唤醒时,我还听得到自己悲伤的哽咽,那样惨淡地唤着"阿顼……"

  勉强坐起身,叫侍女取来茶水给我吃了,才觉略好一点儿,心底便有些好笑。

  阿顼……

  阿顼到底算是什么呢?

  一个月的期限早已过去,也不知他有没有寻过我。

  不过似乎也没什么重要的了,这人这么霸道,甚至还不许我与其他男子拉手,否则就不要我……

  其实不过相处了两三日而已,哪里就有什么丢不开的深情谊?他不要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可为什么一想起他来,干涩的眼眶总觉得有些潮湿,连心里也是满满的酸意,不断地弥漫上来,让我只想流眼泪?

  在魏人魔掌中过了一个多月,倒让我变得多愁善感了,大约梦中忘了自己已经回到惠王府,回到我自己的家了吧?

  我舒了口气,望着熟悉奢华的精致卧房,和小落、小惜她们几个轮着看护我睡眠的侍女,抱着软软的织花薄衾,又闭上眼睫,静待背脊上的汗水慢慢干去。

  第二日,初晴来得挺早。

  花厅的筵席尚未备好,她已扶了侍女的手,着一袭天碧色碎花暗纹凤尾裙,烟水纹薄纱披风罩住绿色精绣梅花上襦,一路分花拂柳,姗姗而来,竟比阶下的芍药还要自在妩媚几分。

  "阿墨,你可回来了!这都是些什么事呢,快把我给吓死了!"一见着我,她也丢开了外人前的尊贵矜持,高高兴兴地奔过来拉我的手,眉目舒展,笑出了一室春光摇曳。

  她的笑容明净得一如当日,连欢喜都是纯粹的为我欢喜,并无半点儿寻常富贵女子的矫揉造作,顿时把我心头的阴霾也冲去不少,终于有了点儿完全摆脱广陵那场噩梦的感觉。

  "瘦削了很多,得多吃些羹汤好好补补!"她捏着我的面颊,一一判定我的状况,"脸倒还白净,不过有从肤色里透出来的黯淡,试着多吃水果,我那里还有些才制的珍珠冰敷膏,等我回去了拿些给你用了试试。"

  我拉她到夔凤纹梨木软榻上坐了,笑道:"我天生丽质,绝色无双,还需用那些东西?"

  初晴和我玩笑开惯了,哧哧地笑着,拉我并头在软榻上挤在一起半卧着,绝口不提我入魏后的遭遇,只将近日遇到的新奇人新奇事一一讲着,一边说一边磕着松子喝茶,落了一地一床的松壳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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