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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天凌三年春,朝中多为重臣突在家纷纷遇刺身亡,刺客皆黑衣蒙面,手握长刀,形如魑魅,疑为当年端王帐下死士,帝都官员一时人人自危,卷金银钱帛举家潜逃者过半。

  五月天军统帅关楚渝遇刺,身中五刀,重伤昏迷后因药石无效而不幸身亡。衡王军气势如虹,一举攻破天军多道防线,趁机长驱直入,直捣帝都,围帝都而瓮中捉鳖之势。

  六月,衡王军驻扎城郊休养生息,大军围而不攻,城内缺衣少食,士气低靡,帝都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北湖帝都。

  紧挨着巍峨灿烂的金顶天宫,是一条繁华热闹店铺林立的大街。大街如粗壮的树干,蔓延出无数纵横交错的枝桠,数以百计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隐匿其中,孕育出百业兴盛,歌舞升平。

  也在这样一条不起眼的狭长小巷内,临街开着一家小小的药庐。药庐不大,普通的两进民宅,青瓦白墙,竹篱疏落,唯有檐下笔走游龙的四个大字——公主药庐,却是出自北胡国主胡不归的御笔手书。

  公主药庐里住着一位女大夫,既坐堂,也出诊。被左邻右舍亲切唤作叶大夫的药庐主人不仅是个容貌秀美的女子,也是个艺术极高明的杏林圣手。但凡有慕名前来看病的穷人,她不仅赠医施药,分文不收,临走还赠银钱一锭,殷殷嘱其勤勉生活。因她喜穿白衣,心又极善,久而久之,白衣观音的名号渐渐在帝都百姓之间传诵开来。

  “大娘,你的脉象平和,看来这次的伤寒好的差不多了,这是最后一帖药,记得煎好服下,好好休息,这几日切忌空腹饮凉水,疲惫劳累。”一个明亮的女子声音朗朗地落下来,如和煦的四月春风,徐徐地吹拂在路人游子的心有,落下一阵浸染全身的温暖。

  “叶大夫,多亏了你救了我这无依无靠的老婆子,你可真是活菩萨啊!”夕阳西下,天边得云霞如火如荼,撒满点点红光的院子里,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婆婆佝偻着腰身,双手接过叶大夫手中递过来的药包,颤抖的尾音落在疏朗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全是对她的感激涕零。

  “大娘,您客气了!走好不送了。”明亮的女子声音再次殷殷响起,带着一闪而过的疲惫,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忙碌了一天的秋水累得蜷在院子里那棵开得丰姿艳丽的芙蓉树下的椅子里,闭着眼摊成了一团。

  夏早过,北胡十月,已有风侵露凌,十里霜天,身后满树皎皎的芙蓉花,却不惧寒侵地繁花似锦,冰明玉润。

  “小鸽子,茶!”岁月如涛,静躺在河底的砂石可能被改变成千年磨砺的珍珠,唯一不变的,是那一缕氤氲缭绕的茶香,总能在每一个疲累到崩溃的傍晚,就着夕阳灿烂的余辉,抚平她心上所有盛满辛劳的皱纹。

  “来啦!师傅——”好似永远长不大,每天自动来此报到,成了秋水专用小药童的小鸽子快活应了一声,变戏法似的从屋子里端出一杯上好的云山冰片过来。

  惬意地伸手,握住杯子回勾,借了巧劲地一转,半满的茶碗稳稳地落在她手心里,轻轻地送在唇边,狠狠地口啜满一口,咽下回味,满口留香。沐浴在夕阳柔软华丽的红光里,她慵倦的如一只饱食过后无所事事缩着的小猫。

  疏疏朗朗的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落入一个紫衣锦袍的高大男子,男子负着手,长身玉立地靠在秋水对面一株枝干虬劲老槐树下,目光澹澹地凝视着眼前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慵懒女子,原本肃然的嘴角也不禁逸出一抹淡淡的浅笑。

  手足无措的小鸽子立在又不自知的秋水身后,瞪大了眼睛,蠕动着两片薄薄的嘴唇,想说话却被男子淡然扫过的两道不怒自威的目光阻止,咽下了所有的话语。

  “阿呆叔叔来啦!”明明是在闭目养神,院子里任何一点轻微的风吹草动却逃不过她聪明的耳目,她将手中雾气氤氲的冰片往唇边送了一送,闭着眼睛恣意灿烂,“阿呆叔叔身上的味道干净得像六月阳光一样,秋水差点没辨出来呢!”

  “朕不老也被你叫老啦!”胡不归高大的身影落在夕阳还未散去的最后一点光影里,落日的余辉将他紫色的影子拉得顷长无比,他无奈扬了扬嘴角,似是自嘲,似是抗议。

  “尊老爱幼,一向是娘亲教诲秋水遵守的美德。”秋水肚内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不显山露水。她将手中的茶杯给一旁的小鸽子,立起身打量了一眼看不清面上神色的胡不归,面上浮起几丝不安的疑惑:“阿呆叔叔是大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前来,莫非……”

  她话音一颤,心猛然快速跃动,连面上的眼皮也跟着莫名地跳动了几下。已经许久未曾收到锦绣传来的战报,心七上八下地忐忑着吊在那里,唯恐收到比上次更坏的消息。清风一月两次前来送东西,每说到此总支吾着顾左右而言,实在被她看似淡然,实则凌厉的眼神凝视得怕了,索性一溜烟落荒而逃,口风严谨地不肯多透露半字。

  她明知不妥,却不肯打破沙锅地追问,生怕自己一时的执拗,换来的是晴天霹雳无法挽回的消息。仿佛她装聋作哑地缄默,心中总还存着点星星之火的希望,若问了,就连最后的希望都灭了。

  “锦绣来人了。”胡不归墨黑的眸子如两汪见不到底的深潭,似有似无地落在她略显紧张的小脸上。仿佛树欲静而风不止,看似平淡的语气下不知隐匿了多少压抑的风起云涌。

  “谁?做什么?”她如一只在雨夜受到巨大惊吓的刺猬,瞬间竖起身上所有的利刺,张扬着昂首而起。惶惶的话音单薄如纸,无力地垂在稀薄的空气里,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瞬间的惊悸吓了一跳。

  “故人。”胡不归长叹一口气,闪动的目光跃过前面的秋水,落在院门边上立着的一个锦衣男子身上。案牍上的战报压了又积,他不知向她如何开口,可是该开的总归要来,逃避不如直面,久久不愿让她面对这一天终还是要来。

  “是你?”她的身子被他过于淡漠的两道目光牵引了转身,碧云天,黄叶地,徐风撩发,长长的斜阳下,邱莫言难掩玉树临风的身姿落寞立在门口,容颜依旧,只是神采微微黯然。

  胡不归领着一脸,迷糊的小鸽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一脸倦容的邱莫言朝秋水走了近了几步,微微低了低头,声音有些嘶哑地开口:“娘娘?云姑娘,还是叶大夫?”

  “这里的人都叫我叶大夫。”她沉默了半晌,终迟疑地开口,压在胸前如鲠在喉的千言万语,却只化成微微发出一字低低的疑问,“你……”

  “新皇登基,莫言持节领命,出使北胡。”

  “新皇?那么说,他……败了?”明明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却还是不由一惊,只觉得天昏地暗,连西天的那抹妖艳的红转眼灰败了起来。她咬牙,十指紧紧相扣,抿着唇不让按自己心中的恐慌颤抖溢出来:“他……他还活着吗?”

  “生不如死。”邱莫言遥遥追忆,前尘往事,恍如隔世,那个昔日安坐在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神采飞扬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少年天子,可曾料到终有一日,他会落到那般潦倒的下场。

  “那就是还活着?”她挑眉,干涩的语气中浸染了三分湿润的生气。

  “或者对他来说,死了一了百了反落了痛快,苟且偷生的勇气,实在要比以死殉国大得多。”邱莫言叹了一口气,温润如玉的面上淡淡笼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郁。时间不过流淌去不长不短的一年,元宵月下踏浪而来的风流才子,早已不复当年的年少轻狂,俊毓的眉宇间竟也悄悄爬上了几分沧桑的成熟。

  “你可曾想象得到,衡王为了今日一朝成功,隐忍了二十余年,谋划了二十余年。连他身边自以为可靠的暗卫谋士都是衡王一首训练出来安插进去的眼线,更不说这巍峨高耸的皇宫内,隐匿了衡王多少的暗人细作,纵然他聪明睿智,及时彻悟,步步为营,亦无力回天。力量与时间都如此悬殊的一场战役,你让他如何不败?”

  “他现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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