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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第二十五章 萧韶九成待来仪

  天色泛灰,寒夜将尽,东宫寝殿已是灯火通明。典仪、典衣、彤书等女官率宫人趋行入内,在垂帘之外列跪两行。内侍已伺候皇太子更衣起身,立地铜镜前的太子回转身来,花烛喜色犹存眼底,穿戴赤珠九旒,朱衣玄裳,仪容丰雅绝尘。

  众人跪拜道贺,齐颂太子与太子妃百年好合。

  太子含笑回身望向芙蓉喜金帐内,里头影影绰绰只映出个曼妙而卧的身影。东宫近侍女官抬头欲向太子妃道贺,却见太子将袖袍一摆,示意她噤声。女官会意,料想年少夫妻情浓,太子是不愿扰醒佳人春睡。时辰将近,今儿是太子大婚之后首日临朝,将与皇上同辇上殿,最是隆重不过。太子再一次对镜整冠,临行倾身至榻前,对太子妃温柔耳语……跪候在侧的宫人都还未经人事,见了这闺中缱绻之情,个个含羞低头,又是局促又是艳羡。

  那深垂的帐后却没有声响,太子妃仿佛静静沉睡,直待太子起驾离去,良久才传出低弱语声。女官却并未听清,那语声太过微弱,仿佛只说了两个字。

  "商妤……"太子妃叹了一声。这次听得清楚,近侍女官却是一僵,忙垂首应道:"启禀太子妃,昨日皇后召见商妤,至今未返。"帐后静了片刻,绫罗窸窣,太子妃微微撑起身子:"出了何事?"女官略微迟疑,见也隐瞒不得,便从实道:"不知商妤因何触怒皇后,被罚跪在来仪殿上,跪到辰时才可起来。眼下已是卯时过半……"床帷掀起,显出太子妃修削苍白的手和雪砌似的脸庞。长发缭乱散在枕上,乌沉沉似一幅墨缎,衬得她连气息仿佛也是凉的。太子妃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你是说,商妤在殿上跪了整夜?"

  那样的目光,令见惯炎凉的宫廷女官惶惶垂下了头:"是。"

  她垂着眼,不敢看太子妃的脸色,只瞧见她垂在榻边的手蓦地扣紧。不看则已,这一看之下令她险些惊呼出声——太子妃的手极美,腕上却有两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勒缚所致。

  "既然商妤触怒母后,为何无人禀告于我?"太子妃语声很轻,很慢。

  听她声气孱弱,女官愈壮了三分胆气:"太子妃恕罪,奴婢以为大婚之夜不宜为小事惊扰,罚跪本也是小惩……"太子妃一声低笑打断她话语:"小惩,很好。"

  女官还欲辩解,却见帷幔掀动,太子妃罗袖扬起,将一方血色浸染的白锦抛在榻前。

  "拿去。"太子妃漠然倚在枕上,"预备兰汤,我要沐浴。"

  守宫锦就这么掷在地上,处子落红,溅染了白浊痕迹,入目靡色狼藉。几名女官惊窘不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僵了半晌,彤书女官只得示意宫人将白锦拾起,捧于合欢金盘,率众叩首:"贺太子妃大喜——"

  喜金帐后,昀凰神色空寂,在一片贺喜声中闭目冷笑。

  屏风密致陈列,兰汤馥郁,室内水雾氤氲。

  隔着若隐若现的床帷,太子妃的声音疲惫淡漠:"你们都出去。"宫人们面面相觑,近侍女官只迟疑得片刻,罗帐后一声厉斥:"退下!"众人惊惧,不待女官领头,已仓皇叩首退出。

  内殿无人,床帷终于掀开。昀凰长发散覆,白色单衣凌乱,扶了床柱缓缓起身。撕裂的痛楚自身子深处传来,每一步都似有尖刀埋在体内,令她脸色煞白。

  浸入热水里,冰凉的肌肤为之一暖,痛楚稍缓。昀凰仰面喘息,任自己缓慢沉入水下,黑发在水中袅袅浮起,和着水面飘浮的花瓣,迷乱了眼前……周遭宁静无声,就这样闭目沉沦也好,温暖如在母亲怀中。

  母亲,木槿花下翩然起舞的母亲。

  水波荡开,昀凰骤然浮出,急剧喘息,黑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双肩上,水流顺着她眉目滚落。低头掩面,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发间指缝渗出,压抑到极处已不似人声,仿如濒死小兽的悲鸣。

  水里泅散开丝丝淡红,带着甜腥气息。

  昀凰低头看见自己周身的淤紫,血痕遍布于苍白肌肤,腿间更是猩红蜿蜒。猩艳血色映入眼中,随氤氲水气变幻,仿佛是怎么也捉不住的飘摇思绪。昀凰拿起丝帕浸入温水中,一下下擦拭自己的身子,擦过淤紫血痕也毫不手软,似要将皮肉擦落一层才肯甘休。

  雪白丝帕旋即被染上血色,昀凰痴痴望了那泅散的红,目光越过无边深红,望向更远的虚空。似又见到玉砖被血浸染的花纹,见到母妃裸身横卧,淤痕狼藉遍布……那是母妃一生最耻辱的模样,所幸母妃看不到此时此刻的她。

  昀凰牵动唇角,眼前却又恍惚,谁的容颜被血色月光照亮——

  那一夜,月缺疏桐,人约三更。

  废殿密室不敢燃灯,清冷月光从窗口斜斜洒入,却照上血色暗红。

  她亲手为他重伤初愈的伤口拆下裹布,一层层布条解开,男子赤裸的胸膛和狰狞伤痕一同显露。血色已干涸,只留白绫上暗红斑驳,仿佛将月光也染红。她战栗的指尖抚上那道伤痕,却被他握入掌心。他的手很凉,唇却炽热。

  焚身不悔之灼,永堕沉落之痛——月光在那个夜晚也变得炙人,那是永生永世也难忘记的夜晚。梅花凋落残雪,她的落红染上他肌肤,他的双唇也在她身子烙下印痕……却是那样好,连痛楚也甘之如饴。

  可笑贴身锦囊里还藏着红蜡密丸,离宫之前由王隗亲自呈来,蜡丸里封存着真正的处子之血,他嘱她大婚之夜置于玄圃,落红足以乱真。

  诸事周全,万无一失,却原来有人比她想得更为周全。

  用不着蜡丸,她新婚的良人,已用他的方式令她流血——癫狂暗夜,他狠狠进出她的身体,撕去她最后的尊严,一次次冲撞、刺透、宣泄,直至她妖娆的身躯里流出温暖干净的血,涤尽他的愤恨、卑怯和怨毒。

  临去之前,他不忘倾身在耳畔提醒她:"别忘了你的守宫锦。"

  身下撕裂的痛楚阵阵袭来,昀凰猝然睁开眼,狠狠绞紧了手中丝帕,一下下擦去腿间血痕。腕上紫红淤伤陷入皮肉,是周身唯一可被人窥见的伤,别处都隐匿在华服美饰之下,无人可以窥破南秦长公主的屈辱。

  憎恨令人遗忘疼痛,一切伤痕都不足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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