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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昀凰拥衾而起,环视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锦帘,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一时睡意全无,便披衣起身,拂帘而出,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商妤忙叫道:"公主,外边下着大雪,当心着凉!"

  昀凰缩回了手,怔忡低头,想起身在行驿,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宫中。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时辰还早。"昀凰看一眼铜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商妤忙赔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诸般礼数繁冗,需得养足精神才好对付。"

  昀凰侧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见她这一笑,只觉心底酸楚,不由得一阵黯然。昀凰却径自转身入内,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如一道长长的影子。

  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仅是侍郎之女,却最得长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觉表妹。

  见长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后悄无声息,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总有股淡淡味道。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宁过。商妤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踏入北齐境内,从此便阔别故土了。一时间心生凄凉,无边萧索。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

  更漏点点滴滴,夜色浓重,仿佛永远不会天明。商妤再也无眠,独自守着孤灯,挨着时辰……正自恍惚间,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伴着微微呓语。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商妤迟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陡然,只听一声惊叫,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帷后响起:"少桓——"

  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乍看去一模一样,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她站在他面前,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静待他来辨认。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却透出几许负疚。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扬,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他只迟疑一瞬,毫不犹豫地将左边婴儿抱起,不错,那正是他的儿子。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这一次终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亲人。这个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袭他的姓氏,传沿这祖宗基业。

  怀中女婴小声啼哭,仿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小小眼角闪动泪花。她低了头,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自觉溅落,滴在婴孩唇边——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连啼声也细细弱弱,此刻竟咂动小嘴,将泪水舔食进去。

  她看得呆住。

  为何人会流泪,悲伤时流泪,欢喜时流泪,生也流泪,死也流泪?

  心中欣慰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模糊。

  "昀凰!"他低低唤她,一手抱了婴儿,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隔开他与她的距离。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从身后狠狠抱住她,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

  女婴受惊哭了起来,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号啕大哭。

  乳母被唤进来,要将两个婴儿抱走。她却紧紧抱住女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他硬夺了襁褓过去,交到乳母怀中。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她软倒在他臂弯,放任自己泣不成声,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不仅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夺走。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偿还。"他张臂抱紧她,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欠我。"她哑了嗓子,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却无语可诉,无泪可流。唇上咬出血来,一口腥甜,也浑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钳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唇齿,那鲜血依然滴下,染红他指尖。

  他痛极气极,低头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开。

  她的血她的泪,甘美生香。

  气息紊乱交错间,谁咽下谁的叹息,谁吮去谁的悲伤。

  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她霍然抬头,见他唇上一片血红,唇角慢慢淌下鲜血,眼中也流出血,将胸前染作猩红。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长大了口,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周遭陷入浓黑,血红雾霭翻滚涌起,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举过顶,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只见她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剧颤。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将她扶起来:"公主,您又做梦了。"

  是梦,又是梦。一次次午夜梦回,昔日景象不断重现,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异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昀凰咬了嘴唇,脸色青白得骇人,眸色深不见底。

  "梦里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商妤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姐,将她冰凉的双手轻轻拢住。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语声细弱,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不错,那些都是假的,我绝不让它成真!"

  商妤僵住,隐隐在她眼里见到一掠而过的杀机。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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