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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的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的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眼下何在?"昀凰强自稳住心神,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地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吗?"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也未挽起,从双肩垂覆下来,衬得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主勾起唇角,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的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君臣议事,还请长公主回避!"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内廷搅得一大早就不安宁?"长公主微笑,并不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一声道:"好一个不得安宁,公主说得甚是。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愤,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

  老将军怒目相视,昀凰无言以对,一颗心直沉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地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挨,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地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地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他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行了,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地截断老将军的话头:"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妊娠,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

  此番蓄力一击,一本参奏三人,陈国公妙计旨在将眼中钉连根铲除,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当此关头,万不能因意气坏了大局。

  廷尉思及宫宴上大司农被贬斥的一幕,不由得背脊阵阵发冷。眼看车骑将军性子暴烈,险些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公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两人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老臣糊涂,望殿下恕罪。"

  昀凰也不理会,拂袖直往殿前去,却听一声:"且慢!"

  车骑将军阔步而上,径直挡在阶前,声若洪钟道:"请恕老臣无状,陛下与陈国公尚在殿中商议国事,殿下不宜入内,且在此处稍候!"长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议事要紧还是陛下龙体要紧?"

  "陛下龙体……"车骑将军一愣,还未明白这同龙体有何干系,却见长公主将手轻轻一拍,身后上来一名素衣宫人,手托金盘,内盛脂玉瓶与琉璃盏。长公主亲手接过金盘,冷冷道:"这是陛下每日要进的梧桐甘露,佐以参丸,由我亲手侍奉。老将军的意思是陈国公位极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连进药也不能?"

  这句"位极人臣"惊得众人相顾失色,分明是直讽陈国公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车骑将军涨红了脸:"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绝无犯上之心……"不待他说完,长公主已负气转身:"也罢,你要拦着,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时从内殿亟亟奔出,扑通跪倒在长公主身后,"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还未进药,已等待殿下多时了。"那跪地受罚的沈觉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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