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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那人,仿佛是爱过她,也仿佛是恨着她的。

  如今是爱是恨已不要紧,一个死了,一个痴了,再无人知晓其间恩怨。

  看着母妃终于睡了,昀凰默默起身,孑然走出殿门,裙裾拖曳身后,轻罗绡纱湿了夜露,凉凉贴着肌肤,冷意直渗入骨子里去。

  凤帷半掩,罗幕低垂,白绢绘墨的屏风后头,一盏琉璃宫灯淡淡照着,四下清寂,宫人一个不见。昀凰在屏风前驻足,仿佛闻到隐约浮动的杜若香气。转出屏风却见明烛空照,内室寂静无人,只余一只玉壶,半杯残酒闲搁在案几上。昀凰走近前去,端起那半杯残酒,指尖拂过杯沿,仿佛触到那熟悉的气息和他唇上的温凉柔软……腰间蓦然一紧,已被他稳稳圈入怀中,男子温热气息迫近耳鬓。昀凰闭了眼,软软倚上身后胸膛,任他啄吻在她耳垂。

  少桓语声低哑,似半醒半醉:"为何郁郁寡欢?"

  昀凰闭目不语,只觉他的温暖气息拂在颈间,撩动心头酥软。

  "你要的,朕都给了。"少桓的修长手指摩挲在她冰凉的脸颊上,"仍不能令你快活吗?"

  但凡她痛恨的人,他都交到她手里;她所受过的苦,皆还施十倍于她的敌人。他给她复仇的权力,让她亲手抹平过往屈辱,踏过敌人的尸骨。

  所以,她是应当快活的,不是吗?

  昀凰默然抬起手来,纤白手指迎着月光,腕上赫然有一道鲜红掐痕。

  "我上前看她,她却睁开眼,伸手便抓住我。"昀凰有些恍惚,神色疲惫不堪,"她瞪着我,眼睛里流出血,一直流下脸颊。"

  "不过是濒死返照,人死了便什么也没了。"少桓紧揽住昀凰,语声温柔,眸色却清寒。昀凰怔忡地看着手上淤痕,眼里渐渐浮起厌憎。那血红淤痕像是附在手上的怪物,令她越看越厌,竟不顾疼痛地抓上去,想将那一圈血痕从肌肤上抹掉。少桓忙将她双手攥住,她却极力挣扎,发了狠地抽出手来。

  "不要紧,昀凰,这不要紧。"少桓紧紧将她手腕拽住,一低头便吻了上去。那火辣作痛的伤处被他温软的嘴唇覆上,初时的惊怔,渐被他唇舌掠起的战栗淹没。从手腕至指尖,他吻过她寸寸肌肤,轻轻啮咬下去,咬住那蠢蠢欲动的心魔。

  昀凰身子绵软,再无力气挣扎,只任由他吮吻索求。痛在肌肤,痒在骨髓,酥麻在心头,身子深处似有一道空洞寒冷的裂缝,恨不能以他全部的温暖来填补。

  月华清寒,闱间香腻,红唇呵暖。她依依攀住他的脖颈,满目迷乱,苍白脸颊浮上一抹极致妖红,蛊惑他狂热难遏。少桓狠狠将她抵上屏风,拂袖熄灭了案上灯烛……冥暗内室里只有低抑呻吟、沉重喘息起伏,纠缠难分的躯体隐现在屏风后头。

  情欲的气息消散,静谧月光映照着铺散一枕的青丝,昀凰蜷伏在少桓怀中,似一只慵倦的猫。

  "我不想见到瑶瑶。"昀凰漠然开口,"待明日择个去处,便将她送走。"

  "嗯。"少桓一笑,手指梳过她如丝长发,"心软了?"

  昀凰蹙眉翻过身去:"我厌了。"

  "还以为杀一个郭后不足以消弭怨恨,看来朕是过虑了。"少桓仍只是笑,"你喜欢如何处置华瑶都好,只这去处,是早已择定的。"

  "裴令显吗?"昀凰眉梢微挑,冷冷笑道,"一个女子给人欺辱也就罢了,反倒要委身给那人做妾?"少桓失笑:"你倒来不平了,也不知是谁要折磨人的。"昀凰有些恼怒,半撑起身子睨他:"这两桩事全不相干,即便我折磨得,旁人也欺辱不得。"

  少桓微微蹙眉:"朕将华瑶赐给你为婢,不单单是为了令你痛快。"

  见昀凰冷冷侧首不语,少桓揽过她身子,轻叹道:"朕需要裴家,你需要盟友。裴令显年少热血,极好颜面,前日裴妃来求朕,朕故意不肯答允。若由你来成全他这情面,裴家兄妹必定感激,往后你少一个对手,多一个盟友,如何不好?"

  "我要这盟友来争些什么?"昀凰似嗔似笑,"皇兄是嫌三千佳丽不够,还缺一个昀凰?"

  少桓脸色冷了下来,淡淡直视她:"朕的心意,你该清楚,无须说这番话来激怒朕。"

  他确是一番良苦用心,暗暗为她铺设人脉,笼络盟友,找来裴妃做了皇后跟前的挡箭牌。若是从前,她应会诚惶诚恐地领情,小心地仰人鼻息,揣摩着旁人的喜怒行事。可偏偏在他跟前,她一反常态,生平第一次学会跋扈任性。

  只因他是这世间唯一肯宠溺她的人,教她即便不甘,即便挣扎,也一步步坠入其中去。

  昀凰一切都看得明白,唯独左右不了自己本心。

  "我不要争。"她终究还是低了头,神色一时迷茫,带着孩子气的倔犟,"就这么挨完一世也好,别的我不想要,也不在乎。"

  不争,不要,不在乎,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如此可笑亦可怜。

  昀凰自己也怅然笑了,脱去一身坚甲,谁也不是真的冷硬如铁。

  少桓心中绵软不忍,仿佛想说什么,又觉说什么都是多余,只轻轻吻在她额头,给她无声的抚慰。昀凰闭上眼,静静听着他鼻息渐沉,很快坠入熟睡,仿佛是极累极倦了。

  长夜无声,唯觉漫漫。

  月光透帘而入,匀匀铺洒在他的赤裸肩背上,似有细微银芒流动在玉色肌肤上。少桓安稳地睡着,挺秀鼻梁被长睫投下阴影,气息间散发出杜若清香。昀凰悄无声息地起身,信手将他的雪白丝袍裹在身上,轻轻牵过薄衾替他盖好。

  辛夷宫侧殿之后有精巧的濑玉池,是当年专为恪妃建造的。宫人已备好了沐浴的香汤,将一勺勺豆蔻、白檀、兰草及药末混杂的香片抛洒入水中,水汽熏蒸,异香浮动。昀凰褪去外袍,步下浅阶,将身子缓缓浸入池中,乌黑长发漂浮水面,如荇流之。

  仰靠池边,池水温暖,舒解了周身酸软……仿佛过了许久,似醒非醒之间听得一声叹息,昀凰回眸,朝池边白衣散发,襟怀微敞的少桓慵然一笑。少桓朝她伸出手,俯身将她拽了起来,任她湿漉漉地投入怀中,将他刚换上的锦袍弄得湿透。

  他将她横抱到外室软榻,低头间嗅到她肤泽温香,隐约透着一缕麝香的馥郁。

  "又是麝香。"少桓一时黯然,满目怜惜里透出些许无奈。

  麝香,历来是宫闱禁物,女子久用将致不育。汉成帝皇后赵飞燕姐妹嗜用麝香,以致终生未能生育。有此例在前,宫妃无不避忌。旁人千方百计求嗣,唯有她每日沐浴,都在兰汤里加入麝香……少桓掬起她湿发在掌中,俯身低低说道:"朕不许你再用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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